自听雪亭与陈望之、苏文衍两位鸿儒一晤后,林锦棠在翰林院的日子,表面上依旧如同院中那池秋水,波澜不惊。她晨入暮出,埋首于故纸堆中,朱笔细校,墨笔详注,姿态谦恭而专注,仿佛外界一切纷扰皆与她无关。然而,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妙变化,却如同水中悄然扩散的墨痕,已然发生。几位素日里只与她点头之交的资深侍读、侍讲,偶尔在廊下相遇,那审视探究的目光里,似乎掺入了一丝极淡的、近乎认可的温和,虽未有多余言语,但那微微颔首的幅度,较之以往,却多了半分真切。
这日散值,钟声余韵未绝,天色已彻底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皇城的飞檐,凛冽的秋风一阵紧似一阵,毫无怜惜地撕扯着庭中乔木上最后几片顽抗的枯叶,卷起漫天金黄,又狠狠摔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沙沙的脆响,更添几分萧瑟。林锦棠下意识地拢紧了身上略显单薄的青色官袍,将领口竖了竖,正欲低头快步穿过这片风阵回府,目光却在不经意间,瞥见了典籍厅主事刘振刘大人那熟悉而略显孤寂的身影。
刘振年近五旬,身材瘦削,面容古板,是翰林院中有名的“规矩人”,亦是出了名的严肃寡言。他治学极严,于典籍校勘、版本考据上颇有建树,但也因其性情固执,不苟言笑,对年轻后进要求几近严苛,使得许多编修、修撰对他敬而远之。林锦棠与他仅在公务交接、文书调阅时有过来往,印象中,这位老大人总是板着一张脸,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仿佛时刻在思考某个艰深的学术难题,又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带着一种不甚满意的审视。此刻,他却未像往常一样即刻登车回府,而是独自一人,背着手,默然伫立在翰林院大门侧那冰凉的拴马石旁,仰头望着那混沌压抑的天空,怔怔出神。他那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被秋风吹得有些散乱,几缕灰白的发丝垂落额前,也浑然不觉。眉头更是锁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深沉的“川”字,连林锦棠已走到他近前数步,都未曾察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愁绪之中。
见他神色如此郁郁,与平日的刻板严肃大相径庭,林锦棠的脚步不由得微微一顿。若依着她往日的性子,以及对方平日给人的距离感,此刻最恰当的做法便是悄然绕行,避免打扰。但或许是听雪亭内那番关于“学问需接地气”、“心系根本”的谈话,无形中拓宽了她的心境;也或许是刘振此刻周身萦绕的那股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的愁闷与无力感,触动了她心底那根同为宦游异乡、肩负着家族期望与自身责任的心弦。她略一沉吟,终是缓步上前,在距离他尚有四五步远、一个既不失礼又不会过于侵扰的位置停下,声音放得轻柔舒缓,带着恰到好处、不显突兀的关切:“刘大人安好。可是在等候府上马车?今日天色不佳,秋风凛冽侵骨,大人还需多添件衣裳才是,莫要着了寒气。”
刘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动,猛地从沉思中回过神,见是林锦棠,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意外,下意识地便想端起平日那副严肃上司的架子,嘴角肌肉动了动,试图扯出一个惯常的、缺乏温度的弧度,但那眉宇间积压的沉郁之色却如同厚重的阴云,难以驱散,最终只化作一个极其勉强、甚至带着几分疲惫的回应:“哦……是林修撰。有劳挂心,无妨,站片刻,透透气便走。” 声音较往日低沉沙哑了许多。
林锦棠并未因这略显生硬的回应而立刻告辞,也没有刻意凑近套近乎,只是顺着他的目光,也一同望向那灰蒙蒙、令人倍感压抑的天空,用一种闲话家常般的平常语气,自然地说道:“是啊,这秋风一起,一阵冷过一阵,京城便真正入秋了。听闻大人祖籍乃江南水乡,吴侬软语之地,气候温润,想必更不惯北地这般干燥刺骨的寒风吧?”
许是这看似寻常、却隐含地域关怀的话语,不经意间触动了游子内心最柔软的那根弦;又或许是他连日来积压的烦闷实在无处倾泻,已然到了临界之处。刘振难得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沉重得仿佛是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来,承载了难以言说的千斤重担:“是啊……江南此时,应是丹桂飘香,蟹肥菊黄,气候最是宜人……唉。” 他摇了摇头,喉头滚动了一下,将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更多话语,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余一声悠长而无奈的尾音,消散在风里。
林锦棠心中了然,知他必是遇到了难以向外人道的家务烦忧。她不再纠缠于天气话题,转而用一种略带感慨的、仿佛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语气,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专门说与这同病相怜的听者:“是啊,每逢节气转换,寒暑交替,最是牵动远行游子的心肠。尤其家中若有年迈体衰的长辈,悬心其康健;或有年幼待教的子女,忧虑其成长。吾辈身在官场,公务缠身,不能亲身侍奉于堂前,亦不能时时督导于膝下,这份牵挂,时时萦绕心头,才是最难将息。只盼他们在家中一切安好,无病无灾,顺遂平安,便是吾辈在这异乡宦海之中,所能获得的最大慰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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