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龙涎香浓得发苦,沉甸甸地压在萧珏的胸口。他半倚在明黄锦缎的引枕上,脸色比那缎子还要惨淡几分。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摊在膝头明黄丝帕上的两件东西——那枚暗金咆哮的微缩虎符,和温润的羊脂白玉蟠龙佩。它们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冰冷的金属与微温的玉石紧贴着他的指腹,如同烙铁般灼烧着他的感知。
“赤血铸甲,山河为凭;白圭无玷,生死同契。” 萧凛!楚明昭!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承袭自列祖列宗的帝王认知里。史书工笔煌煌,记载的是烈祖皇帝萧凛的赫赫武功,是护国女侯楚明昭的力挽狂澜,是君臣相得的佳话。可谁曾想,在这冰冷的金属与温润的白玉之间,在百年前那两双或执剑、或执笔的手镌刻下,埋藏的竟是如此惊心动魄、超越了纲常礼法的铁血盟誓?这“同契”二字,重逾千钧,砸碎了他所熟知的一切。崔相那“牝鸡司晨”、“祸乱朝纲”的诛心之论,此刻回想起来,竟显得如此可笑又刺耳。
“咳咳…” 胸腔里翻涌的腥甜再次上涌,被他强行压下,喉头滚动,咽下那股铁锈味。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殿内垂手侍立的宫人,落在肃立在龙榻不远处的瑞亲王萧宏和谢清源身上。
老王爷萧宏须发戟张,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嵌合的虎符玉佩,布满老年斑的脸颊肌肉抽搐着,握着腰间蟠龙金锏的手背青筋虬结,如同在压抑着滔天的怒火与一种被彻底愚弄的羞辱。他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难以置信的暴怒:“陛下!此物…此物来历蹊跷!定是伪造!楚明昭一介女流,纵有天大功勋,岂能与烈祖皇帝…‘同契’?!此乃大逆!玷污烈祖清名!玷污我萧氏皇族血脉!当…当立刻毁去此物!将那赤血甲…”
“王叔慎言!” 萧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竟压过了萧宏的咆哮。他沾着冷汗的手猛地攥紧了膝上的丝帕,连带着那嵌合的虎符玉佩也紧紧包裹在掌心,冰冷的棱角硌得生疼,却带来一丝诡异的清醒。“此物…自赤血甲暗格取出,由朕随身玉佩嵌合…众目睽睽!如何伪造?烈祖手书…楚侯署名…笔迹印痕…岂是轻易能假?”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目光转向一旁静默如深潭的谢清源,“太傅…依您看?”
谢清源青袍素净,立于殿内煌煌灯火与压抑的阴影交界处,仿佛一株扎根于幽暗的古松。他深潭般的眼眸掠过萧珏手中紧攥之物,再缓缓抬起,望向殿外西山讲武堂的方向,沾着一点墨渍与暗褐血渍混杂污渍的袖口在死寂中微微拂动。
“陛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沉钟,带着勘破迷雾的沉重与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字字清晰地敲打在殿内每一寸紧绷的空气上,“此非伪造,亦非亵渎。此乃…山河见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暴怒未平的萧宏和脸色惨白的萧珏,最终落回那嵌合的虎符玉佩:“赤血铸甲,楚侯以血肉之躯,护佑大胤山河社稷,此为其‘凭’!白圭无玷,烈祖以帝王之尊,许下生死与共之誓,此为其‘契’!此盟,非儿女私情,乃国士无双之诺!是烈祖对楚侯擎天保驾之功的铭记,是对其超越性别之才的至公认可!更是…我大胤国祚得以绵延至今的…基石之一!”
“基石?” 萧宏的怒气被这石破天惊的解读噎了一下,旋即更盛,“荒谬!若以此论,那楚明昭生前所立讲武堂,所倡女子执剑…岂非皆成了奉烈祖遗命?她那‘以甲代棺’、‘永不设堂主’的悖逆遗命,也要写入我萧氏祖训不成?!”
“有何不可?” 谢清源的声音陡然转厉,深潭般的眼眸第一次爆射出锐利如剑的光芒,直刺萧宏,“讲武堂为国立才,女子执剑卫我山河,有何悖逆?楚侯遗命,乃破千年师徒宗法之桎梏,开万世平等传承之先河!此等胸襟气魄,难道配不上烈祖‘生死同契’之誉?难道…配不上陛下一道明诏,使其心血所系,永固国法?!”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狠狠劈在萧珏的心头。他攥着虎符玉佩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配不上?不!那风雪雁回关前,三万将士跪伏如山呼海啸般的“服了”,那黑石峡瘴雾中,沉寂二十载的“凤点头”撕开死亡缺口的惨烈…一幕幕画面,伴随着掌心虎符冰冷的触感,疯狂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认知。
“太傅…所言…” 萧珏的声音艰涩无比,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极是。”
“陛下!” 萧宏惊怒交加,还要再辩。
萧珏却猛地抬手止住了他,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近乎病态的潮红,眼神却在这一刻变得异常锐利,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后孤注一掷的决断。他将手中紧攥的丝帕和嵌合的虎符玉佩,缓缓推向龙榻边缘侍立的王德全。
“收好。” 他只吐出两个字,目光却死死盯着那两件象征惊世秘密的物件,“此乃…国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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