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多日高强度的分析与谋划,让书房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着沉重的压力。即便心志坚韧如萧烬与陆清然,也感到了一丝精神上的疲惫。这夜,月上中天,清辉遍地,萧烬提议到院中走走,稍作喘息。
初夏的夜风带着微凉,拂过庭院中的花草,送来阵阵清香,稍稍驱散了连日来的压抑。两人并肩走在青石小径上,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侍卫们远远地守在院门处,确保无人打扰这份难得的静谧。
萧烬的伤势已好了七八成,行动间虽不如往日迅捷,但步履沉稳。他侧过头,看着身旁女子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冷宁静的侧脸,这几日她眼底的青色似乎又深了些许。
沉默地走了一段,萧烬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本王一直有个疑问。”
陆清然微微偏头,看向他,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你……为何如此执着于验尸这等……在世人眼中视为污秽、不祥之事?”萧烬斟酌着用词,他的目光落在她那双即使在夜色中也依旧清澈明亮的眼眸上,“以你的聪慧与能力,即便不涉足此道,亦能有所作为。”
这个问题,他藏在心中已久。从最初的不屑与厌恶,到后来的震惊与利用,再到如今的信任与倚重,他亲眼见证了她如何从那些冰冷、甚至恐怖的尸体上,挖掘出被层层掩盖的真相。但他始终无法完全理解,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一个女子,甘愿终日与死亡和腐朽为伍,承受着世俗的偏见与压力。
陆清然停下脚步,仰头望向天际那轮皎洁的明月。月光如水,洒在她白皙的脸上,映出一种近乎神圣的宁静与坚定。她没有立刻回答,仿佛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顾自己选择这条道路的初心。
片刻后,她收回目光,转向萧烬,眼神平静而深邃,如同这月下的深潭。
“王爷可知,”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每一具冰冷的尸体,都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未尽的牵挂,有属于他们自己的人生。而当死亡降临,尤其是非正常的死亡,他们便失去了为自己发声的能力。”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些她曾检验过的、无声的躯体。
“柳如烟,无论她生前是善是恶,她的死亡不该成为构陷他人的工具;秦岳将军,一生忠烈,马革裹尸尚且不惧,却险些蒙受自戕叛国的污名,含恨九泉;那些莫名死去的库吏、校尉、参军……他们或许渺小,但他们的生命同样珍贵,他们的死亡,也理应有一个明白的交代。”
她顿了顿,看向萧烬,眼神锐利起来:“而权力、谎言、阴谋,却总是试图利用死亡,掩盖真相,扭曲事实,让死者蒙冤,让生者痛苦。”
晚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愈发坚定:
“我执着于此,并非不惧污秽,也非天性冷酷。而是因为,总需要有人,去倾听那些沉默的‘语言’,去解读他们用最后的躯体留下的‘证词’。”
她抬起手,指向自己的眼睛和大脑,语气郑重如同誓言:
“我验的不是尸,是真相。我所做的,不过是——”
她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月色笼罩的庭院中:
“为生者权,为死者言。”
“让真相,不被权力与谎言埋葬。”
“……”萧烬彻底怔住了。
他预想过很多种答案,或许是“家学渊源”,或许是“生活所迫”,甚至是“个人癖好”……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番振聋发聩、重若千钧的话语!
“为生者权,为死者言……”
“让真相,不被权力与谎言埋葬……”
这两句话,如同洪钟大吕,狠狠撞击在他的心坎上。他出身皇族,自幼见惯了权力的倾轧与谎言的粉饰。真相,在很多时候,确实是权力博弈中最容易被牺牲的东西。为了大局,为了稳定,甚至为了某些人的私利,冤屈可以被制造,真相可以被掩盖,生命……可以被轻贱。
他一直认为这是常态,是权术的一部分。直到遇见她。
是她,用她那套不被理解的方法,一次次固执地、精准地剖开那些被精心伪装的表象,将血淋淋的真相捧到世人面前,不容置疑,不容掩盖!
此刻,听着她平静却无比坚定的信念,萧烬忽然明白了,她身上那种与众不同的力量源自何处。那不仅仅是什么“奇技淫巧”,而是一种近乎于“道”的坚持与信仰!是对生命最基本的尊重,是对公平与正义最本能的追求!
与她所坚持的这些东西相比,自己过往所纠结的权势、地位、乃至那些可笑的嫉妒与占有欲,显得何其渺小与狭隘。
月光下,他看着陆清然,看着她清澈眼眸中倒映的月华,以及那份不容撼动的坚定,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敬意。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夜露微凉,沾湿了衣襟。
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郑重,带着一种承诺的重量:
“从前,是本王眼盲心瞎。”
他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目光与她平视,前所未有的认真:
“从今往后,你的道,本王陪你一起走。”
这不是情话,却比任何情话都更撼动人心。
陆清然看着他眼中那份毫不作伪的认真与承诺,感受到他话语中的力量,一直平静的心湖,终于被投入了一颗真正的石子,荡开了层层涟漪。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将两人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清辉之中。一场关于信念的对话,悄然拉近了两颗曾经遥远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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