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的川北，大巴山脉如同一条沉睡的青色巨蟒，在灼热的阳光下蒸腾起迷蒙的雾气。米仓古道便如同缠绕在这巨蟒身上的一道险峻刻痕，蜿蜒于深谷密林之间，其险峻远超平原地带的想象。空气粘稠而湿热，混合着腐叶、泥土和某种不知名野花浓烈香气的气息，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蝉鸣尚未达到鼎盛，但林间各种不知名的虫豸已开始鼓噪，更添几分闷躁。
就在这仿佛与世隔绝的险峻山道北口，一座略显破败的古驿站前，南江县令唐渊正领着十余名县吏和乡勇，翘首以盼。唐渊年约四旬，面容清瘦，眼神中带着几分狱吏特有的审慎与精明（他曾任唐郡狱丞），此刻却难掩焦虑与期待。他不断用汗巾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并非全因天气炎热，更多是心中忐忑。他身后的随从们也个个屏息凝神，目光不断投向古道北方那唯一可能传来动静的方向。
终于，在午后最闷热的时分，远方的山谷中传来了不一样的声响——并非是山风林涛，而是一种低沉、压抑、却极具穿透力的轰鸣，仿佛地底闷雷，由远及近，伴随着隐隐传来的金属碰撞与战马嘶鸣。
“来了！来了！”一名眼尖的乡勇指着谷口，压低声音叫道。
只见谷口处，一面残破却依旧倔强飘扬的黑色飞马旗率先探出，紧接着，一队斥候骑兵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出，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驿站和唐渊等人，确认安全后，向后打了几个手势。
半刻之后，钢铁的洪流开始涌入这片狭小的谷地。
率先开路的依旧是斥候轻骑，其后便是禁卫军第一镇的主力。尽管经过半个月的艰苦行军，这支铁骑依旧保持着令人心悸的威势。骑士们沉默地控着马，人与马皆披着一层厚厚的尘土，锁子甲和鳞甲失去了光泽，却更显肃杀。战马喘着粗气，马嘴边挂着白沫，显示出长途跋涉的疲惫，但它们的眼神依旧桀骜，步伐依旧沉稳。沉重的马蹄踏在古道的碎石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嗒声，整个山谷都回荡着这恐怖的韵律。
唐渊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震撼，整理了一下官袍，快步迎上前去。他看到中军簇拥下，那位身着高级文官袍服、外罩皮甲、身体肥胖却努力在马背上保持威严的邓伯玉，以及他身旁那位面色冷峻、眼神如鹰隼般的年轻都尉王勇。
“下官南江县令唐渊，恭迎征蜀行营大都督、枢密副使邓大夫！恭迎王总兵及禁卫军将士！”唐渊躬身行礼，声音洪亮，尽可能保持着镇定。
邓伯玉勒住马，他的脸色在尘土和汗水的覆盖下显得有些苍白，呼吸略显急促，显然这一路山道行军对他这体型是极大的考验。他微微颔首，声音带着疲惫：“唐县令不必多礼。大军急需休整，安排得如何了？”他开门见山，没时间客套。
“回禀都督，下官接到汉中郡守府急令，早已准备妥当！”唐渊直起身，从身后一名书吏手中接过一卷明显是新绘制的羊皮地图，双手奉上，“此乃下官近日召集本地熟悉山道的猎户、药农，结合旧图，重新勘验绘制的米仓道详图。其中标注了最新的山溪水位、可能塌方的路段、可供大军歇脚的林间平地、以及几处隐秘的近道小路，或许能省却大军一两日路程。”
王勇闻言，冰冷的目光立刻落在那卷地图上，他上前一步，毫不客气地接过，迅速展开查看。地图绘制得确实远比军中原有的粗糙舆图精细得多，山川走向、道路宽窄、水源地、甚至植被覆盖都有标注。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抬头看向唐渊：“此图甚好，有功。沿途关隘哨卡，补给可能保障？”
唐渊连忙道：“王都尉放心！下官已派人持都督檄文，先行通知沿途各处关隘、寨堡。虽我县贫瘠，然已竭尽所能，筹集了部分粮秣、草料、清水，置于关键节点。至少可保障大军三日之需，后续还可从县库中继续调拨运送！”
邓伯玉喘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唐县令有心了，此事若成，本督必为你向大王请功！”他话锋一转，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语气陡然变得凝重：“那…苴国那边，是何意思？可曾回复？” 这才是他此行战略能否实现的核心。
唐渊神色一肃，再次躬身，声音压低了些：“回禀都督，苴国使者昨日已到县衙。其国…同意借道。”
邓伯玉和王勇对视一眼，心中稍定。但唐渊接下来的话，让他们的心又提了起来。
“然…苴侯亦提出条件。”唐渊谨慎地措辞，“巴国近年来不断西侵，苴国力弱，连战连败，已丢失巴中、平昌等数座重要城邑。苴侯希望…希望我天兵能助其击退巴军，夺回失地。否则…恐其国内贵族疑虑，借道之事，横生枝节。”
“什么？”邓伯玉眉头瞬间拧紧，肥胖的脸上涌起怒意，“岂有此理！我等奔袭千里，是为解七盘关之围，破蜀国主力！岂有闲工夫替他苴国去争城夺地？他这是在要挟本督！”
王勇眼神也愈发冰冷，手按上了剑柄。
唐渊见状，额头冷汗又冒了出来，连忙道：“都督息怒！下官以为，苴国小邦，夹于巴蜀之间，心存恐惧亦在情理之中。其国力孱弱，巴国确是其心腹大患。若我军断然拒绝，恐其倒向巴国或蜀国，届时我军孤悬于外，腹背受敌，危矣！”
邓伯玉喘着粗气，目光闪烁，脑中飞速权衡利弊。他固然恼怒苴国的趁火打劫，但唐渊的分析点醒了他。小邦生存之道，便是左右逢源，待价而沽。
片刻沉默后，邓伯玉脸上怒容渐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政客的冷酷和算计。他哼了一声，语气果断：“罢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唐县令！”
“下官在！”
“你去回复苴国使者，就说本督允了！待我大军破蜀之后，必挥师东进，助他苴国收复失地，教训巴国！让他立刻放开所有通道，并提供向导和力所能及的粮草支援！若敢阳奉阴违，休怪本督翻脸无情！”
“是！下官遵命！这就去办！”唐渊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立刻躬身领命，匆匆离去安排。
邓伯玉看着唐渊的背影，又看了看周围险峻的山峦，对王勇道：“王总兵，传令下去，进军米仓道！明日，大军可在南江县城外休整一天！让弟兄们和马匹都喘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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