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密院枢密使段干,这位以铁腕和效率着称的韩侯心腹重臣,很快便带着庞大的枢密院僚属队伍进驻了宛城官署。血腥味尚未散尽,公文案牍已然堆满了他的案头。
段干的命令如同冰冷的铁律,迅速传遍全城及军营:
未立寸功的三万余上党乡兵,即将踏上归途。同时,他们将负责押解近十万名宛城战俘,以及那些被锁拿的原南阳盆地楚国贵族及其家眷,组成一支漫长而凄惨的队伍,目的地——方城矿场。段干的指令冰冷无情:无钱赎身(赎锾)者,男丁入矿,至死方休;女眷籍没,按功分配予将士为奴为婢。
枢密院人事司主官张成,在弥漫着淡淡血腥和墨香的官厅内,向段干呈上了厚厚的清册。“大人,”张成声音沉稳,“宛城及周边楚王、贵族封地,已初步厘清:上田八千五百顷,中田一万三千顷,下田及山林湖泽五千二百顷,庄园宅邸一百七十余处。依制,拟分作两份:其一,三分之一田亩(约九千顷)及精良庄园六十处,划为‘侯庄’,地契户册直送宫内厅,岁入专供君侯内帑及宗室用度;其二,剩余三分之二土地及庄园,设为‘勋田’,按军功簿册,分授此役有功将士,岁课归国。”
段干的目光在清册上冰冷的数字间扫过,如同在检阅一场无声的征服。批阅完毕,段干将文书交还张成,沉声道:“张主官,此事关乎国本与军心,务必严谨迅捷,三日内列清名录。”
“卑职遵命!”张成肃然领命,捧着那份即将改变无数人命运与大片土地归属方案,躬身退出节堂。
宛城破败的轮廓在血色残阳中剧烈地扭曲着,如同一头垂死的巨兽。空气里,焦糊的木梁味、尚未散尽的硝烟、以及那深入骨髓的、由无数尸骸悄然蒸腾出的甜腥腐气,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时代终焉之息。晚风呜咽着掠过断壁残垣,卷起黑色的灰烬,仿佛无数不甘的魂灵在低吟最后的挽歌。
就在这片巨大的废墟背景之下,三股截然不同的人流,如同命运的支流,正被无形的大手推向各自的深渊或彼岸:
东北方向,通往方城矿场的驿道,扬起遮天蔽日的黄尘。那是由无数双戴着沉重镣铐的脚,在韩军士卒皮鞭冷酷的呼啸驱策下,生生踏出来的。楚国的战俘、昔日的贵族,连同他们惊惶哭号、步履蹒跚的家眷,被粗粝的绳索串成长长的、绝望的人链。破旧的衣衫褴褛不堪,沾满血污与尘土。男人眼神空洞,麻木地挪动着走向那暗无天日的矿坑——那里,劳作至死将是他们唯一的归宿;女人则紧紧搂着惊恐的孩子,泪水早已干涸,她们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比死亡更漫长的屈辱,作为“战利品”被分配给陌生的胜利者。队伍中不时响起鞭挞皮肉的闷响和压抑不住的痛哼,随即又被沉重的死寂吞没。几只贪婪的乌鸦盘旋在队伍上空,发出刺耳的聒噪,仿佛在为这场活祭提前唱响葬歌。烟尘滚滚,渐渐模糊了这支走向地狱的队伍,只留下地上蜿蜒的、混着血滴的足迹,在夕阳下泛着不祥的暗红。
在宛城四周原本属于楚王和贵族的广袤田野、山林之间,枢密院与度支司的吏员们正忙碌着。他们手持绘有精确田亩的鱼鳞图册,指挥着役夫,将一根根粗粝的木桩,用沉重的铁锤狠狠砸进尚带余温的土地。“咚!咚!咚!” 沉闷的锤击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宣告着旧有秩序被彻底撕裂。木桩上,新刻的文字标记清晰而冰冷。肥沃的田地、丰饶的山林、波光粼粼的陂泽,连同那些昔日楚人豪奢的庄园,此刻都被精准地分割、丈量、编号。每一锤落下,都伴随着旧主人的彻底湮灭和新主人的诞生。这不仅是土地的再分配,更是权力版图的重新锚定。翻新的泥土气息混合着木屑的清香,却掩盖不住脚下这片土地刚刚经历的、由血与火浇灌出的残酷养分。
向北,通往韩国阳翟方向的道路上,另一支队伍在沉默中行进。申武端坐马上,神情肃穆,身后是数十名被解除了武装、仅着素袍的楚国降将,以屈燕为首。他们失去了甲胄的支撑,背影显得格外佝偻单薄。屈燕偶尔会勒马,回望一眼那渐行渐远、在暮霭中只剩下一个破败剪影的宛城,眼神复杂难辨,有刻骨的痛,有未消的恨,更有浓得化不开的迷茫与屈辱。他们并非走向矿场的死路,却踏上了另一条名为“阳翟讲武堂”的驯化之途。那里没有皮鞭镣铐,却有无形的枷锁——韩国的律法、战阵、权谋之术,将如同锉刀,一点点磨去他们身上楚国的烙印,重塑其筋骨魂魄,为征服他们故国的敌人效力。前途是未知的禁锢,过往是焚毁的家园,唯有马蹄踏在官道上的单调声响,陪伴着这群失国之将的无声跋涉。
权柄流转于朱砂一点
在宛城临时征用的、仍弥漫着血腥与尘埃气息的官署内,枢密使段干刚刚用他那支象征着生杀予夺的紫毫笔,在墨迹犹新的土地分配奏章末尾,批下了铁画银钩般的朱批:
“允。着即依议施行。侯庄清册另缮,即刻封存,快马呈送君侯御览,恭候御批!”
朱砂鲜红刺目,如同凝固的血滴,又似新铸的烙印。批阅完毕,段干面无表情地将奏章递还给垂手恭立的张成,声音冷冽如刀:“六百里加急,不得有误。送至新都大营,君侯案前,此策关乎国运军心。”
“卑职领命!”张成双手捧过那份承载着无数土地、财富乃至人命的沉重文书,如同捧着滚烫的烙铁,躬身疾步退出。门外,早有身负“枢密急报”令旗的信使在焦躁地踱步。文书被迅速装入防水的漆匣,火漆封印,烙上枢密院的猛虎印鉴。信使翻身上马,鞭影一闪,骏马嘶鸣着,如离弦之箭般冲破宛城尚未散尽的硝烟暮霭,向着新都大营的方向绝尘而去。
马蹄声碎,踏碎了夕阳最后的光影。
宛城废墟之上,那轮巨大的、如熔炉倾倒般的赤红落日,终于沉入地平线。最后一缕残光,如同不甘熄灭的余烬,将断壁残垣、飘零的韩字旌旗、乃至官署窗棂上段干凝立的身影,都涂抹上一层凄厉而冰冷的金红。风更紧了,呜咽声仿佛化作了实质,缠绕着这片浸透血泪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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