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州城的药味三日来未曾消散。宗泽的卧榻设在帅府内堂，帐幔低垂，遮住了外面淅淅沥沥的秋雨，只留下一盏孤灯摇曳，将老将军枯瘦的身影投在墙上，显得愈发佝偻。军医每日三次换药，可背上的疽疮仍在溃烂，榻边的瓷碗里，染血的药渣已是堆积如山。
赵宸守在榻前，指尖捏着那份被宗泽掷于地上的诏书，纸面褶皱处还沾着点点血迹。岳飞、王彦等将领则肃立两侧，铠甲上的霜气尚未散尽，却连大气都不敢出。帐外偶尔传来士兵操练的呐喊，在此刻却显得格外遥远，只衬得内堂一片死寂。
“咳咳……”宗泽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胸口起伏剧烈，花白的胡须上沾了血丝。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赵宸急忙上前搀扶，垫上厚厚的锦垫。老将军喘了半响，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岳飞身上，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鹏举……你过来。”
岳飞快步上前，单膝跪地，眼眶泛红：“末将在。”
“你可知……老夫为何执意教你兵法阵图？”宗泽抬手，枯瘦的手指轻轻搭在岳飞手背，那双手曾挥斥方遒，如今却连抬起都费劲。
岳飞哽咽道：“元帅是盼末将能承抗金大业，复我中原。”
宗泽缓缓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你勇冠三军，却切忌逞匹夫之勇。当年老夫释你死罪，便是见你有大将之才。这磁州的连珠寨，两河的百万义军，皆是你日后的根基。”他转头看向王彦，“子才，你的八字军……刺在脸上的字，要刻在心里。”
王彦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白，含泪应道：“末将此生，绝不负‘赤心报国’四字！”
几日后，宗泽的病情骤然加重。他时而昏睡，时而清醒，清醒时便反复摩挲着案上的北伐舆图，嘴里喃喃念叨着“渡河”二字。赵宸知晓老将军心结，暗中派人快马送信给扬州，再呈一疏，痛陈北伐紧迫性，恳请高宗收回成命，却如石沉大海，连回音都未曾收到。
这夜，狂风骤起，吹得窗棂吱呀作响，孤灯被吹得忽明忽暗。宗泽突然睁开双眼，眼神竟变得清亮起来。他厉声唤道：“拿纸笔来！”
亲兵慌忙取来笔墨，赵宸见状，急忙扶着他的手腕。宗泽颤抖着写下“渡河”二字，笔锋苍劲，墨迹却因手颤晕开了几分。写罢，他将笔掷于案上，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坐起身，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诸将。
帐内鸦雀无声，唯有外面的风雨声呼啸不止。
下一刻，一声震彻帐幕的呐喊冲破风雨：“渡河！”
诸将皆是一震，尚未回过神来，第二声呐喊已然落下，带着撼天动地的悲愤：“渡河！”
岳飞再也忍不住，双膝跪地，泪水夺眶而出。
第三声呐喊耗尽了宗泽所有气力，却依旧铿锵有力：“渡河！”
话音落下，宗泽的手臂无力垂下，头歪向一侧，那双始终望着北方的眼睛，终究没能闭上。
帐内哭声瞬间爆发，将士们或垂足顿胸，或掩面抽泣。岳飞抱起宗泽渐渐冰冷的身体，悲痛得浑身发抖。王彦望着案上那两个“渡河”大字，猛地抽出佩刀，朝着帐柱劈去，刀身嵌入木中，震颤不止。
就在此时，城外突然响起连绵的号角声。探马冒雨冲进来禀报，金军听闻宗泽病逝，粘罕连夜率军再度逼近磁州，此次还联合了真定府的金军残部，兵力增至五万，企图趁宋军群龙无首之际破城。
悲痛瞬间被怒火取代。赵宸抹去泪水，拿起宗泽留下的帅印，沉声道：“元帅虽逝，北伐之志不可灭！如今正是践行‘渡河’誓言之时！”
他当即传令，依宗泽生前部署调度兵马：岳飞率主力严守磁州主城，沿用连珠寨攻防战术；王彦率八字军驰援虎头关，防止金军绕道；马扩与邵兴即刻回师，从侧后方突袭金军粮营。
军令一下，诸将即刻领兵出发。城内百姓听闻宗泽离世，又知金军来犯，纷纷自发拿起兵器登上城墙。有人抬着宗泽的灵位走上城楼，灵位前点燃的香火，在风雨中顽强地燃烧着。
“为宗元帅报仇！”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紧接着，城楼上、营寨中，无数呐喊声汇聚成洪流，响彻磁州夜空。
粘罕大军抵达城下时，看到的并非军心涣散的宋军，而是严阵以待、眼神喷火的守军。他下令立刻攻城，抛石机再度轰鸣，箭矢如雨点般射向城墙。可这一次，宋军的反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猛烈。岳飞身先士卒，手持长枪立于城头，枪挑之处，金军士兵纷纷坠落。城墙上的火铳轮番发射，火药包不断坠入金军阵中，爆炸声此起彼伏。
与此同时，王彦的八字军在虎头关设下埋伏，待金军先头部队进入山谷，立刻滚下巨石封锁退路，箭矢与火药包齐发，将金军打得溃不成军。马扩与邵兴则成功夜袭金军粮营，一把大火将金军粮草烧得精光，火光冲天，几十里外都清晰可见。
粮草尽失，前锋受挫，又遭宋军三面夹击，金军军心大乱。粘罕见状，深知再攻下去只会损失惨重，只得咬牙下令撤军。磁州城，这座宗泽用生命守护的城池，终究没能被金军攻破。
金军退去后，磁州城内一片肃穆。赵宸命人将宗泽灵柩暂厝于帅府，同时派人护送宗泽之子宗颖南下，将灵柩安葬于镇江京岘山。他取出宗泽留下的北伐方略，召集诸将议事。
“元帅三呼渡河，不是让我们沉浸于悲痛，而是要我们完成他的遗愿。”赵宸将方略铺在案上，指尖划过那些标注详尽的行军路线，“扬州朝廷靠不住，我们便自筹粮草，自定兵策。”
岳飞、王彦等人纷纷颔首。
赵宸接着道：“待料理完元帅后事，我们便整军备战。开春之时，便是我们践行誓言，挥师渡河之日！”
诸将齐声应诺，声音坚定，盖过了窗外渐歇的风雨。
案上，那盏孤灯依旧亮着，照亮了宗泽的遗策，也照亮了宋军将士们接下来布满荆棘，却又充满忠义的北伐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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