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三百米,空气是浑浊的,带着铁锈、陈年机油以及循环过滤系统永远无法彻底清除的、属于人类聚集区的淡淡霉味。这里是“绿洲”第七居住区,编号73的公共休息舱,头顶的日光灯管以固定的频率发出嗡鸣,苍白的光线落在林珩年轻的脸上,却照不进他眼底的深处。
他正盯着对面金属墙壁上那幅巨大的、早已褪色的壁画。壁画描绘的是旧世界的景象——蔚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茂盛的、被称为“森林”的绿色植物,以及一个穿着鲜艳衣裙、在阳光下奔跑的小女孩。这幅画是所有避难所居民的启蒙,也是他们永恒的乡愁,一种镌刻在基因里、却从未亲眼见过的乡愁。
“又在看那幅画?”一个粗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凝望。
林珩转过头,是巴图。巴图比他年长近十岁,身材壮硕得像一头人立而起的熊,曾是避难所守卫队的成员,因一次巡逻任务伤到了左腿,虽然恢复良好,但阴雨天总会有些跛,如今转到了后勤维护部门。他脸上那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的疤痕,在苍白的灯光下更显狰狞。
“嗯。”林珩应了一声,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回壁画上那片虚假的蓝天,“巴图哥,你说外面,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
巴图在他旁边的金属长凳上坐下,凳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掏出一个扁平的金属酒壶,抿了一口里面自酿的、气味刺鼻的发酵液体。“巡逻队带回的消息你不是不知道。辐射尘暴,酸性地表,还有那些游荡的、不人不鬼的东西。‘绿洲’叫绿洲,就是因为外面是沙漠,死亡的沙漠。”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小子,别想那些没用的。能在‘绿洲’活着,有空气,有水,有合成蛋白块,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幸运……”林珩低声重复着这个词。他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左侧的太阳穴上。那里没有任何异样,但每当他长时间凝视旧世界的图像,或是接触到从外面带回的、带着某种特殊辐射残留的物件时,那里就会传来一阵细微的、如同电流穿过般的悸动,伴随着一些破碎扭曲的画面和声音碎片。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包括巴图。在一切以生存和集体为最高准则的避难所,这种“异常”很可能被标记,被隔离,甚至被“处理”。
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划破了休息舱惯有的沉闷噪音,是三短一长——能源管制警报。
灯光瞬间暗了一半,切换到了昏黄的应急模式。墙壁内侧隐藏的扩音器里传来总控室调度员那毫无波澜的电子合成音:“通知,第七区能源配额削减百分之十五,持续时间待定。请所有非必要岗位人员返回各自居住单元,减少活动,节约生命维持资源。重复……”
抱怨声像潮水一样在休息舱里弥漫开来,但又很快平息。人们习惯了,就像习惯了呼吸浑浊的空气。能源危机是悬在“绿洲”每一个居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会彻底落下。
“见鬼!”巴图低骂一声,收起了酒壶,“又是反应堆核心老化的问题?工程部那帮家伙到底能不能搞定?”
林珩没有接话。他的目光越过抱怨的人群,落在了休息舱尽头那扇紧闭的、厚度超过半米的合金大门上。门后,是通往更深层区域或者……通向外面的通道。他记得三天前,自己在维护通风管道时,无意中听到两个高级工程师的对话,碎片化的词语钻进他的耳朵:“……核心衰变加速……”“……地表勘探队全军覆没……”“……‘视界之塔’的传说……”
“视界之塔”。这个词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悄然萌芽。
就在这时,他太阳穴的悸动再次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剥落,昏黄的应急灯光变成了某种跳跃的、炽白的色彩,空气中弥漫的霉味被一种陌生的、混合着烧焦塑料和某种甜腻花香的气味取代。耳边是尖锐的、持续不断的鸣响,夹杂着人群惊恐的尖叫和某种……巨大的、金属断裂的轰鸣。
幻象中,他看到一个巨大的、无法形容其颜色的光团在天空中出现,吞噬了一切。壁画上那个奔跑的小女孩,她的身影在强光中融化、消散……
“林珩!小子!”巴图用力摇晃他的肩膀,粗犷的声音将他从短暂的失神中拽回,“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林珩猛地喘了口气,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物。幻象消失了,但那种心悸和绝望感却久久不散。
“没……没事。”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可能有点低血糖。”
巴图狐疑地看着他,但没再多问。
就在这时,休息舱中央的主显示屏亮起,打断了所有人的窃窃私语。屏幕上出现了避难所最高管理者,老马丁那张布满皱纹却依旧坚毅的脸。他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的同胞们,”他开口,“我们正面临‘绿洲’建立以来最严峻的能源挑战。反应堆核心的衰变不可逆转,常规的维护和修补已无法维持我们现有的生存规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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