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的钟声才撞响半下,嬴轩的指节已在御案上叩出轻响。
且慢。他抬眼时,殿内喧哗的议论声像被无形的手掐断。
少年监国的玄色冕旒垂落,遮住了眉峰,只露出眼尾那点冷锐,萧咸阳方才提的杂科,朕准了。
丹墀下炸开抽气声。
冯去疾刚要扶着案几起身,腰间玉佩撞出乱响:监国!
科举乃国之根本,杂科若开,士农工商混为一谈,成何体统?他喉头泛起腥甜——昨日还信誓旦旦说嬴轩不敢触动士大夫根基,今日这小崽子倒先把刀架到他们脖子上了。
冯丞相可知,始皇帝当年在邯郸城要饭时,是谁教他认的算筹?嬴轩忽然笑了,指尖摩挲着御案上的青铜虎符,是个替商队管账的老匠户。他向前倾身,冕旒在烛火下晃动,父皇常说,治天下要眼里有千万张面孔。
农夫的手能种粮,匠人的手能铸剑,读书人的手能写策——都是大秦的手。
蒙毅站在东侧首列,垂在袖中的手微微发紧。
他昨日在羽轩阁听嬴轩说要改选官之制时,只当是选拔寒门才俊,此刻方知这少年的网撒得极宽:文武科收将才,杂科收百工,再加上考绩之法......分明是要把朝堂上下的血脉重新洗一遍。
至于越权之说......嬴轩突然将一卷黄绢推到案前,绢上制曰可三个朱笔大字还带着墨香,昨日子时,父皇咳着血在这上面盖了玺。他抬眼扫过冯去疾煞白的脸,丞相若觉得不妥,不妨等父皇病愈后,亲自去问?
殿内刹那死寂。
连站在最后排的宗正卿都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谁不知道始皇帝病得连朝都不上了?
可那方传国玉玺的印泥还新鲜着,总不能当众说监国伪造圣谕吧?
考绩之法,三日后随科举章程一并颁行。嬴轩站起身,玄色衮服垂落如瀑,蒙上卿。他转向东侧,烦请你今日便带少府、大司农整理杂科条目,明日巳时呈朕过目。
蒙毅心口一沉。
他原是上卿,管的是内廷诏命,如今却被推去管科举细则——这哪里是,分明是把他绑上了改革的战车。
可看着那卷盖了玉玺的黄绢,他只能拱手:臣领命。
退朝时,冯去疾的朝靴在青石板上磕出火星。
他望着嬴轩被宦官簇拥着走向麟德殿的背影,忽然后知后觉:从提议科举到增设杂科,从考绩之法到亲阅三甲卷,这少年每一步都像在引着他们往套里钻——等章程一颁,满朝官员的升降去留,可就全攥在这毛头小子手心里了。
丞相留步。
身后传来萧何的声音。
冯去疾转身时险些栽倒,见那咸阳令抱着一摞竹简站在檐下,竹简上还沾着方才被风吹落的尘土。
昨日在羽轩阁,监国说要改的不是制度,是人心萧何把竹简递过去,指尖蹭过冯去疾发抖的手背,丞相不妨看看杂科里的算学科——寒门子算得清田亩,总比世家子背得熟《周礼》有用些。
冯去疾盯着那摞竹简,突然觉得上面每道刻痕都像刀。
他攥着竹简踉跄两步,袖中传来刺疼——是方才拍案时崩裂的指甲,血珠正顺着指缝往下淌。
出了咸阳宫,嬴轩掀开车帘。
三月的风裹着槐花香扑进来,他却皱了皱眉——这香里混着铁锈味,是车辕上未擦净的血迹。
许是昨日出宫时,哪个挡路的御史被侍卫架走了?
去王将军府。他对驾车的秦风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珏。
这是昨日在羽轩阁,老医者说王翦的旧伤又犯了时,他让人去库房挑的——温凉的玉质,刻着字,最合老将心思。
王翦的府门开得很慢。
门房老头眯着眼睛看清车驾上的龙纹,跪了:监国......将军在演武场,老奴这就去通传!
演武场的青石板上落着碎雪——是老槐树上的花苞被风打下来了。
王翦穿着粗布短褐,正用竹剑刺向草靶,每一剑都带着破风之声。
听见脚步声,他猛地转身,竹剑尖差点戳到嬴轩衣襟。
老臣失礼!王翦慌忙扔了竹剑,单膝跪地。
他鬓角沾着草屑,额角汗湿的白发贴在脸上,倒比穿朝服时更像当年那个在沙场上啃冷馍的少年将军。
王将军这竹剑,比当年在巨鹿打匈奴的铁剑还利。嬴轩弯腰去扶他,指尖触到对方胳膊上凸起的骨节——这哪是病愈的人?
分明是硬撑着在练剑。
王翦被搀到石凳上,侍女捧来的参茶还冒着热气。
他捧着茶盏的手在抖:监国今日......
昨日太医说将军旧伤未愈,朕特来看看。嬴轩从袖中取出玉珏,这玉是昆仑暖玉,贴身戴着能祛寒。
王翦的眼眶突然红了。
自蒙恬死后,还没人这么细致地记着他的旧伤——上回他咳血晕在演武场,还是孙女小莹拿酒给他揉的后背。
他捏着玉珏,指腹蹭过字刻痕,声音发哑:老臣谢监国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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