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灯管有一半都在闪烁,光线忽明忽暗,落在成堆的旧书上像某种接触不良的脉搏。
林岚戴着线手套,翻捡的速度很快。
大多是过期的教辅资料和发黄的八卦杂志,扔进分类框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本没封皮的诗集滑了出来。
扉页被人用2B铅笔狠狠涂抹过,黑色的石墨印记一层叠着一层,力道大到划破了纸张纤维,露出了底下的絮状物。
林岚拇指在那团黑痕上抹了一下,指腹染上一层油亮的黑。
透着光,能看见被覆盖的字迹笔锋。
那是个很特殊的“风”字,里面不是个叉,而是连笔画成了一个类似无限符号的圈。
那是父亲写字的习惯。
但这本不是父亲的遗物,是她十二岁那年用来练字的抄本。
林岚没停顿,也没像电视剧里那样对着故物感伤。
她手腕一抖,这本本该被锁进保险柜或是贴身收藏的东西,在此刻只被判定为垃圾。
“哐当”一声,诗集落进了标注着“待销毁”的红色塑料箱。
三天后,负责焚化炉的老张找到了林岚。
老张满脸油灰,指着检修口那一堆黑乎乎的炉渣骂娘。
焚烧炉的喷油嘴堵了,他掏了半天,掏出来一本完好无损的书。
那本被涂黑扉页的诗集立在灰烬正中间,书脊的位置,缠绕着一根嫩绿的茎。
不是塑料融化后的残留,是植物,鲜活的,甚至还带着点水汽。
那是夜书莲的芽。
老张看着那个怪胎,问林岚还要不要再烧一次。
林岚盯着那根在高温余温里舒展的嫩芽,没伸手去接。
“烧不掉的东西,就别想留。”
她转身走了,留下老张对着那团灰挠头。
市政园林局的机房里,空调风扇转得嗡嗡响。
王婷婷盯着屏幕上那一串恢复出来的数据流。
那是从一条被废弃了三年的服务器线路里扒出来的,经过解码,是一组经纬度和一个精确到毫秒的时间戳。
她记得那个时间和地点。
那晚河水泛蓝,林岚就在那里折了一只纸船放进水里。
数据是有记忆的,哪怕只是水流冲刷过传感器留下的细微电压波动。
王婷婷把那组坐标抄在手背上,想去现场看看。
当晚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全是小孩,手里举着发光的纸船,没有顺流而下,而是顶着水流往上游冲,每一步都踩在水面上,没有涟漪。
醒来时是一身冷汗。
她没去河边,而是从工具箱里翻出螺丝刀,把电脑硬盘拆了下来。
盘片被她用钳子掰断,电路板扔进了楼下的菜园子。
她用铲子挖开番茄根部的土,把那些刻录着真相的金属碎片埋了进去。
填好土,她找了块废木板,用记号笔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插在旁边:“此处正在遗忘。”
那天晚上,番茄架上的藤蔓叶片背面渗出了荧光色的液滴,落在泥土里,砸出一个个微型的、类似涟漪的印记。
周晚晴在清理档案馆的通风柜。
那本无名册子又出现了,不知道是谁塞进来的,或者是它自己长脚跑回来的。
这次翻开,不再是之前的白纸。
纸面上浮现出淡淡的字迹,像是用柠檬汁写上去后被火烤过的颜色。
内容很眼熟,全是断断续续的教学笔记。
“历史不是记录,是选择性的失明。”
“记忆的本质是重构。”
那是韩今露的笔迹。
周晚晴掏出手机想拍下来,屏幕上的对焦框却疯了一样红绿乱闪,怎么也锁不住那几行字。
拍出来的照片,只有一片模糊的噪点。
她放下了手机。
有些东西,本来就不该被镜头这种死板的机械记住。
她伸出手,掌心贴在纸面上。纸是温热的,像刚从谁的怀里拿出来。
窗外,档案馆外墙上的爬山虎突然开始疯长。
嫩红的卷须相互勾连,织出了密密麻麻的纹理,那是放大了无数倍的指纹形状。
藤叶层层叠叠,恰好把所有窗户的下半部分遮得严严实实,给这间屋子拉上了一道天然的帘幕。
韩今露收到了一封没有发件人的邮件。
附件只有一个音频文件。
她点开,音箱里传出滋滋啦啦的电流声,接着是她自己的声音。
那是十年前,她在那个秘密读书会上朗读一首禁诗的录音。
声音比现在年轻,带着那种因为紧张和亢奋而产生的颤抖。
韩今露没有听完。她直接拔掉了电脑的电源插头。
主机箱被她拖出来,硬盘被拆卸,然后用榔头砸成了碎片。
第二天清晨,早自习还没开始。
班上那个平时最沉默的男生走上讲台,递给她一个奇怪的手工作业。
是用稻草和棉线编的一个笼子,像是个收音机的形状。
摇晃的时候,里面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像人在低语。
韩今露透过稻草的缝隙往里看,笼子内衬贴着一小片烧焦的纸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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