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的成都,晨雾总带着锦江的湿意,黏在转运司衙署的青瓦上,待铜钟敲过卯时三刻,才被渐升的日头蒸成细碎的水汽。吕端的身影已出现在衙署的签到簿前,绯色官袍的下摆轻扫过青石甬道,沾了点草叶上的露珠。他执笔蘸墨,在簿册“吕端”二字后落下工整的小楷,笔尖顿了顿,又补了个“卯正到岗”的注脚——比规定的卯时末早了两刻。放下笔时,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腰间的银鱼袋,袋身银饰与腰带铜扣轻撞,发出极轻的“叮”声,旋即被院中风扫石榴叶的“沙沙”声盖过。
日子一天天在这看似平静而规律的节奏中过去,吕端在西川转运司的任职,仿佛一滴清油汇入了浓稠的墨池,初时试图保持自身的清明与界限,旋即却发现自身已被那无所不在的浓墨包裹、浸润,难以挣脱,更遑论改变这墨池固有的底色与浓度。
他的值房窗棂早已被随从周福擦得透亮,案上每日都摆着刚沏的蒙顶茶,热气袅袅缠着摊开的文书。他坐定后,总能高效处理那些分派给他的公务。例如核查《边军春衣料作清册》时,他会先取过布料样本——一匹浅灰色的麻布,用指尖捻了捻布料的密度,又翻到清册“匹数”一栏,朱笔在“三千二百匹”旁画了个小圈,抬头唤道:“张主事,劳烦取去年的春衣料作样本过来。” 张主事捧着样本进来时,见吕端正用尺量着布料的幅宽,鼻尖几乎贴在布面上。“副使,去年是用的深灰麻布,幅宽比今年窄半寸,所以匹数多了一百二十匹。”吕端点点头,将两匹布并放在案上,朱笔在册页边缘批注:“今年料宽增半寸,匹数减合理,核讫。”字迹纤细却有力,末了还盖了自己的私章——一枚小小的“吕易直印”。张主事看着案上堆叠的、都盖了私章的清册,忍不住道:“副使这般细致,日后咱们司的文书,定能少出纰漏。”吕端抬头笑了笑,将样本推回去:“都是分内事,辛苦你跑一趟。”他的笑容温和,眼角的细纹舒展着,仿佛全然沉浸在这些琐碎却必要的公务中。
午后核查驿站修缮款项时,他捧着图纸蹲在地上,对照着款项明细,手指点在“瓦料三百片”处:“这处驿站是小修,去年刚换过瓦,怎么会用这么多?”负责此事的吏员连忙俯身,指着图纸的破损处:“副使您看,上月暴雨冲垮了檐角,连带着坏了一片瓦顶。”吕端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又翻出上月的灾情奏报,确认无误后才提笔签字,起身时膝盖微麻,下意识地扶了扶案沿——这细微的狼狈,被门口路过的沈义伦看在眼里,后者微微颔首,转身走向正堂时,指尖在袖中轻轻叩了叩。
然而,这份看似顺畅的“融入”,总在触及核心时戛然而止。回忆如同潮水,在不眠的夜里一次次涌上吕端的心头,带着挫败的涩意。
他清晰地记得,半月前,他试图以“深入了解平叛期间后勤保障,以备咨询”为由,提出系统查阅去岁平定全师雄之乱时,成都府、绵州、剑州等关键地区所有粮饷调度、军械损耗核销的总账。他揣着一份自己私下记录的“嘉州去年冬粮损耗异常”的笔记,走进档案房。负责档案的李忠主事正用细针装订新编的索引,见他进来,手一顿,针脚险些扎在指尖。
“李主事,劳烦调阅嘉州去年十二月的粮秣损耗总册,我看常规奏报里有些细节想核对。”
李忠放下针线,从架上取下那本蓝布封面的《账册索引总录》,双手捧着递过来,指腹在“嘉州”条目上轻轻一点,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副使,嘉州的损耗册在‘兵祸后赈济’类目下,您看这索引标注,只有‘总损耗数’和‘拨付补粮数’,具体明细……需正使批文或沈大人示下,方能调阅原始细账。” 吕端接过索引,指尖划过“需正使批文”那几个刺目的小字,指节不自觉地攥紧,蓝布封皮的边角被捏得微微发皱。他抬眼时,恰见李忠目光下意识地瞟向窗外——那棵老槐树下,沈义伦的一名亲随正假装修剪枝桠,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档案房这边。“既如此,那先看总册吧。”吕端松开手指,将索引放回案上,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波澜,只有他自己知道,掌心已在刹那间沁出薄汗。这精心编制的索引,如同一道无形却坚韧的栅栏,将他查阅的范围与意图,牢牢限制住了。
他又想起试图与地方接触的徒劳。
每月初五,各州府的回文总会准时送到他的案头。他坐在值房里,一封封拆开——成都府的回文字迹娟秀,是知府亲随的笔体;绵州的回文墨色偏淡,显然是仓促写就却反复修改过;嘉州的回文最简洁,只附了一张盖着州印的清单。他将这些回文叠放在一起,指尖摩挲着那几乎千篇一律的“皆按转运司章程办理”的结语,眉头微蹙。周福端来点心,见他盯着回文出神,轻声道:“大人,这些州府的口径,倒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吕端没有接话,只是拿起一枚冰凉的压纸石,轻轻压在那一叠回文上,石面粗糙的纹路硌得指尖微微发疼,恰如心底那股无处着力的滞涩。他后来得知,沈义伦早已严令各州府,凡他吕端的问询,必须经转运司核明口径后方可答复。这道指令,如同一道铁闸,彻底斩断了他直接获取地方“活水”的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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