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三年七月廿六未时,京城的雨虽较午时稍缓,却仍如牛毛般密织,将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路浸得油亮,倒映着灰蒙蒙的天。沈序怀揣着两物 —— 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水患预警疏》,与用细绢裹妥的水位拓片,沿着街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行。青吏袍早已被泥水浸透,下摆沉甸甸地扫过脚踝,溅起的浊点在衣料上晕出深色的痕,可他顾不上擦拭,唯有将怀中物护得更紧,仿佛那是两县百姓最后的生机。
沿途的景象愈发惨烈:街边的铺面多已关门,门板上留着水浸的印子,高及人腰;几名衙役正费力地将浸泡发胀的木箱搬到高处,箱中散落的绸缎在雨中褪色;更有逃难的百姓蜷缩在屋檐下,孩童饿得啼哭,老人咳着喘着,眼神里满是绝望。沈恪路过一处粥棚,见施粥的小吏正一勺勺分发稀粥,粥水清汤寡水,却仍有百姓争抢 —— 他知道,这便是清河、济阳两县的缩影,若再不能将实证呈给陛下,这样的惨状,只会蔓延得更广。
“再加把劲…… 就到宫门了……” 沈序咬着牙,胸口因急促奔跑而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雨水的凉意。他想起祖父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 “为吏者,当以民为天”,想起清河县学子柳明远描述家乡稻田时的笑意,这些念想如火焰般燃在心头,支撑着他迈过积水,避开坍塌的土墙,一步步朝着皇城方向靠近。
终于,朱雀门的轮廓在雨雾中清晰起来。那朱红的宫墙高达数丈,墙头覆着琉璃瓦,在阴云下泛着暗沉的光泽;门前两列禁军身披明光铠,甲片上的铜钉沾着雨水,冷光凛冽,手中长戈斜指地面,戈刃映着宫墙的赤色,透着不容逾越的威严。这便是皇权的象征,是天下最森严的门户,寻常百姓莫说靠近,便是远远观望,也需心怀敬畏。
沈序深吸一口气,快步上前。还未到禁军近前,为首一名校尉便横戈拦住,声如洪钟:“止步!此乃禁宫重地,非有诏命,不得擅入!你一介小吏,身着湿袍,满身泥泞,可知擅闯宫门是死罪?”
沈序停下脚步,双手护在胸前,微微躬身却不卑不亢,高声道:“校尉容禀!臣乃司天监刻漏科吏沈恪,怀中揣着黄河水患的实证,关乎清河、济阳两县十万生民的性命!此刻两县已被水淹,百姓攀树登屋,朝不保夕,臣恳请面呈陛下,求陛下速发援兵赈灾!此事迫在眉睫,若有半分延误,恐再难挽回,还望校尉通融!”
那校尉闻言,眉头皱得更紧,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哼,你倒会说大话!近日因水患求见陛下的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个个都称‘关乎性命’,若人人都放进去,皇宫岂不成了市井?我看你是想借着水患博个出位!速速退去,再敢喧哗,休怪本校尉以冲撞禁卫论罪!”
说罢,身后两名禁军上前一步,伸手便要推搡沈恪。沈序急得双目赤红,死死护住怀中物,喊道:“校尉!臣所言绝非虚言!臣有水位实测的拓片为证,有《水患预警疏》为凭,若陛下不见,两县百姓恐无活路啊!”
“放肆!” 校尉厉声喝道,手中长戈微微抬起,“再不退下,本校尉便不客气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嗒嗒嗒” 的蹄声踏过积水,溅起丈高的水花,伴随着车轮碾压泥水的 “咕噜” 声,烟尘裹挟着雨雾,朝着宫门方向疾驰而来。禁军们纷纷侧目,连那校尉也转头望去,神色多了几分谨慎。
沈序亦抬眼望去,只见一队玄甲骑士簇拥着一辆黑漆马车,正快速靠近。为首那名将领,身披玄色重铠,甲片相击发出 “铿锵” 的脆响,腰间悬着一柄长刀,刀柄上的铜环随马匹颠簸轻轻晃动;他身形高大,面容刚毅,剑眉微蹙,眉宇间带着几分沉郁,正是因边境静塞关测绘失误,奉旨回京追责的镇西将军萧彻。
萧彻勒住马缰,胯下的乌骓马一声嘶鸣,前蹄扬起,溅起的泥水落在地面,打湿了禁军的靴角。他目光扫过宫门处的争执,最终落在沈恪身上 —— 这小吏虽衣衫褴褛,满身泥泞,却挺直了脊背,双手紧紧护着怀中的绢帛,眼神里没有丝毫怯懦,反倒透着一股近乎执拗的坚定,仿佛怀中揣着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萧彻眉头微挑,翻身下马。玄甲沾雨,泛着冷光,他大步走到沈序面前,沉声道:“你乃何人?为何在此与禁卫争执?可知宫门之前,不可喧哗?”
沈序见此人甲胄不凡,气势威严,知是朝中重臣,心中骤然燃起一丝希望。他忙躬身行礼,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字字清晰:“将军在上!臣乃司天监刻漏科吏沈序,因黄河水患,有实证欲面呈陛下,奈何禁卫阻拦。此证关乎清河、济阳两县十万生民,绝非虚妄,若今日不能呈给陛下,两县百姓恐难撑过今夜!还望将军明鉴!”
“实证?” 萧彻闻言,眸色微动。他近日正因边境之事烦忧 —— 静塞关筑城时,因司天监测绘的河道位置偏差三里,导致城墙建在易溃之地,一场暴雨便令城墙坍塌,损兵三百,他此次回京,便是要向陛下请罪,更要查清测绘失误的缘由。此刻听闻 “实证” 二字,不由得多了几分留意,也多了几分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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