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秋娘子也来了。
她也带来了几匹面料。
与以往不同,她带来的不再是给三郎君的男式衣料,而是几匹色泽雅致却也华贵内敛的云锦、软烟罗和织金缎,还有几匹普通的面料。
“这是夫人给姑娘的。”
秋娘子的话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三郎君日后在京中行走,身边总要有几个得体的人。姑娘是自小跟着三郎君的,这份体面,断不能缺了。”
她没有明说,但我听懂了。
这不是赏赐,是任务。
我不再仅仅是藏于暗处的护卫,在某些场合,我需要走到光下,成为三郎君身边一个符合身份、不引人探究却又足以镇场的“摆设”。
这个“摆设”的身份,将视场合而定。
我躬身接过。指尖触到那冰凉柔滑的锦缎,心中却没有半分寻常女子的欣喜。
前世那些在写字楼里与同事讨论最新款式的包、最流行色号的口红的记忆,早已模糊得如同上个世纪的旧闻。
在陵海城的这些年,我的手更熟悉的是刀柄的冰冷坚硬,我的眼更习惯的是在暗夜中捕捉最细微的杀机。华服,于我而言,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甲胄,一种更需要演技和心计的伪装。
送走秋娘子,我将那些布匹在房中一一展开。
京师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晕开一片片虚幻的光影。
我站在这片光影之中,开始为自己规划未来的“战袍”。
我的脑海中没有对镜梳妆的旖旎,只有一幕幕未来可能发生的场景推演。
若三郎君受邀参加文人雅集,身边需有一位懂得笔墨、能递上一杯恰到好处温茶的侍女。
我便取了那匹天水碧的软烟罗,样式裁得简素,只在袖口与领缘处用银线密密地绣上几簇兰草暗纹。不张扬,不夺主,却又透着书香世家才有的清雅,让人一眼望去,只会觉得这是主人身份的点缀,而不会对侍女本身产生过多的好奇。
若三郎君需与皇商巨贾周旋,出入那些金玉满堂的销金窟,身边便不能是小家子气的侍女。我选了那匹秋香色的织金缎,给自己设计了一套商户小娘子的衣衫。
比之高门贵女要灵动活泼,又比寻常人家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精明与富贵。
这样的我,可以替他挡酒,可以为他记下那些弯弯绕绕的账目人情,作为一个富贵人家的得力臂助,合情合理。
最棘手的,是那些高门府邸的内院宴席。
议亲、相亲,这些词从湘夫人口中说出时,轻描淡写,落在我心中却有千斤之重。
那是三郎君的战场,也是我的。
在那种场合,我不能是侍女,那会堕了三郎君的身份。
我必须是一个“名正言顺”的人。
我拿起那匹最华贵的云锦,月白底色上用五彩丝线织出缠枝宝相花,对着光看,花蕊间竟有金线若隐若现。我为自己设计了一套高门贵女的曲裾深衣,繁复,端庄,带着不容侵犯的威仪。这套衣服,或许永远不会穿上,但必须备下。
它是我在最极端情况下,为三郎君撑起场面的最后底牌,一个虚构的、来自某个远房望族的表妹或义妹。穿上它,我便要收起所有锋芒,学着微笑,学着寒暄,学着在那些贵夫人们探究的目光中,滴水不漏。
我甚至还备下了一套最不愿触碰的伪装。
用一匹艳丽如血的鲛绡,做了一件欲语还休的欢场女子服。
京师是天子脚下,也是藏污纳垢之地。
有些情报,只能在最黑暗的地方寻得。
最后,我用剩下最朴素的棉麻,做了几套寻常的通房侍婢的衣服。
这是我最有可能的身份,也是最安全的身份。
低眉顺眼,沉默寡言,消失在重重帷幕之后,无人问津,也无人记挂。
所有的设计,我都摒弃了前世所学的那些跳脱的配色与大胆的剪裁。
我用这个时代的规矩,将自己牢牢框住。
每一针,每一线,都像是给自己画地为牢。
我做这些衣服的时候,内心平静得可怕。
没有对美的欣赏,只有对用途的规划。
它们是工具,是面具,是我在这权力漩涡中心的生存手册。
做好的衣物,我没有收在自己房里。
我的房间,除了几件换洗的劲装和一柄从不离身的短刀,再无长物。
我捧着这些耗费了我数日心血的“工作服”,悄然走进了那间我为三郎君打造的衣帽间。
巨大的紫檀木衣柜,按照春夏秋冬、礼服常服分门别类,里面挂满了三郎君的衣物。
每一件,都是我亲手搭配,从衣料的颜色到玉佩的流苏,都经过反复的考量。
此刻,衣帽间里燃着安神的檀香,三郎君那些月白、靛蓝、鸦青色的衣袍静静悬挂,散发着清冷而高贵的气息。它们像是他的分身,昭示着他即将展开的、波澜壮阔又凶险未卜的京师生活。
我看着满室华服,再看看怀中抱着的、属于我的那几套“身份”,忽然感到一阵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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