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芒如墨色天鹅绒上的一粒寒星,遥远,微弱,却精准无误地刺入容玄的识海。
他不再迟疑,身形化作一道残影,循着那冥冥中的牵引,朝着七镇边界之外、那座废弃了数百年的观星台遗址疾驰而去。
风在他耳边凄厉地呼啸,卷起尘土与枯叶,仿佛无数亡魂的低语——沙沙作响的碎骨摩擦声里,夹杂着断续呜咽,像是被埋葬百年的哭腔在夜中苏醒。
观星台建于孤山之巅,石阶早已崩塌,容玄足尖在陡峭的崖壁上连点,身法轻盈如鬼魅,几个起落便已登顶。
山巅之上,罡风如刀,割面生疼,吹得他衣袍猎猎翻飞,如同招魂幡般撕扯着寂静。
一座残破的阵法正在运转,无数细碎的骨尘与血雾被风卷起,在阵法中央汇聚、盘旋,勉强勾勒出一道女子的剪影。
那剪影身姿高挑,一袭红衣的轮廓在幽光中若隐可现,正是祝九鸦。
她并非实体,更像是一道随时会溃散的投影。
她脚下,古老的石板上刻满了繁复到令人头晕目眩的符文,此刻,那些符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龟裂,每裂开一道缝隙,她的身影便黯淡一分,伴随着细微如瓷釉剥落般的“咔嚓”声,仿佛时间本身在碎裂。
这便是“溯影阵”,以自身残存血脉为引,强行召回被岁月与强权斩断的记忆洪流。
代价,是施术者最后的存在痕迹。
阵法中央的光影猛然一凝,一幅幅被尘封的画面如走马灯般浮现。
那是一场持续了数十年的血腥清洗。
帝国铁骑踏遍山川,无数身着各色巫袍的女子被从深山、村寨中拖出,她们或被斩首,或被活活烧死。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焚烧的并非血肉,而是无数记载着禁忌知识的骨片与兽皮卷——焦臭的烟味混着灰烬飘散,空中回荡着古老咒文在烈焰中崩解的哀鸣。
画面陡然拉近,聚焦于一位被钉在木桩上的老巫。
她看着面前的帝国将军,没有恐惧,反而露出一抹悲悯的笑:“将军,你今日焚我典籍,他日你的子孙,便会连自己祖父的名字都记不起。遗忘的诅咒,从不会只针对敌人。”
紧接着,画面再转。
那是在一场惨烈的祭祀中,数百名噬骨巫族的女子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巨大的圆环,齐声吟唱着古老的歌谣——那歌声空灵而苍凉,穿透时空,如寒泉滴落心间。
她们的血肉迅速消融,化作纯粹的能量,注入脚下的大地。
而她们的灵魂,则化作无数光点,融入一卷悬浮在半空的空白骨册之中。
那骨册,正是《醒名册》的源头!
容玄瞳孔剧震。
他终于明白,帝国清洗巫脉,并非仅仅因为恐惧她们的力量,而是因为她们掌握着一项足以颠覆皇权根基的禁忌——“真名锁魂术”!
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用真心与执念去呼唤一个亡者的真名,那个灵魂便能绕过轮回,不入幽冥,永恒地驻留在人间所有生者的集体意识之海中。
这才是《醒名册》的真相!
它不是一本名册,它是一座由无数巫者灵魂构筑的、横跨阴阳的桥梁!
祝九鸦所做的一切,从搅动京城风云,到献祭韩九,再到此刻燃烧自己,她的目的从来不是复仇,也不是推翻某个神明。
她是要将这项本属于极少数巫者的禁忌之术,变成一项人人皆可掌握的、与生俱来的权利!
“疯子……”容玄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眼中却再无半分敌意,只剩下无法言喻的震撼。
眼看祝九鸦的虚影即将溃散,他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拔出佩剑,剑身嗡鸣,一道纯粹的护持之力便要斩向那不断侵蚀阵法的虚空裂缝。
他要为她争取时间!
然而,剑还未出鞘,一道纤细的血线便鬼魅般从阵中射出,精准地缠住了他的手腕。
那血线冰冷刺骨,却毫无杀意,触感如同冬夜中滑过指尖的蛇蜕,带着一丝微弱的搏动。
“别打断阵法。”
祝九鸦的声音传来,沙哑得像是两块粗粝的砂石在摩擦,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这是我最后一次……借用你的记忆通道。”
她竟连他会来、会出手相助都算到了!
从他年幼时那次深山古观的相遇,到他与韩九的纠葛,再到此刻的抉择,他的一生,都早已被她当做撬动这个世界最关键的支点。
容玄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他不是棋子,他是她计划中,唯一一个能承载所有真相,并将其延续下去的见证者。
祝九鸦的虚影转向他,那由血雾构成的脸庞上,看不清五官,却能让人感觉到一道穿透灵魂的注视。
“我即将彻底消散,我所有的知识、记忆,都已注入《醒名册》与地脉构建的循环之中,化为这个世界新的法则。”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仿佛风中残烛,“但法则需要守护者,遗忘的惯性,比神明更可怕。”
“若有一日,当安逸降临,人们为了卸下沉重的过往,再次选择了遗忘……你,可愿成为新的‘碑’?代替我,将这一切永远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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