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高,云絮软绵绵地荡着,带着山里雨洗过的澄澈。近处,一只灰兔受惊,“嗖”地窜回草窠后的土洞,只余两只长耳紧张地在外抖动,窥探着溪边的动静。
薛月猛地坐起。
小小的身子一个趔趄,险些重新栽回溪边的湿泥里。她摊开双手,视线所及,是一双沾着泥污、嫩生生、短撅撅的手掌,指节像刚抽芽的胖笋。
不是她的手。至少,不该是她那惯握符笔、掐诀引雷、炼丹、最终却在青云秘境里被妖兽撕扯得支离破碎的手。
溪水淙淙,映出一个模糊的倒影:枯黄头发,稀疏得扎不起啾,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褂子,脸上还有几道泥印子。
冰冷的、属于五岁幼童身体的疼痛,细碎却真实地漫上来,从摔疼的屁股到被碎石硌到的胳膊肘。
还有……旁边倾倒的小背篼,猪草散了一地,一把小镰刀跌在不远处。
记忆疯狂倒灌,最终定格——师姐姜婉婉那张温柔似水的脸,在妖兽咆哮逼近的刹那,猛地扭曲,凝聚成淬毒的狠厉,一掌印上她的后背!
“师妹,对不住了,那株千年洗灵草,合该是我的!”
力道传来,她失控地撞向狰狞扑来的兽潮,最后一眼,是姜婉婉翩然远去、毫不留恋的衣角,以及……撕心裂肺的痛楚,血肉被利爪尖牙扯碎、分离……
“嗬……”薛月猛地抱住自己,双臂死死环住这具缩小了无数倍的身体,指甲用力掐进薄薄的衣衫,嵌入皮肉。
冷的。
热的。
活的。
她回来了。回到了五岁这年,还没到青云宗来都城收徒,还困在这座贫瘠的大山里,日日打猪草、砍柴火的时候。
离那场惨烈的死亡,隔着整整50年光阴。
溪水叮咚,山风掠过树梢,带来泥土和腐叶的气息。远处,村落的方向依稀传来几声犬吠。
一切都真实得可怕。
良久,她松开手,慢慢爬起来,沉默地将散落的猪草一捧捧捡回背篼,背好。那小背篼对她如今的身量来说,依然有些过大,勒着细瘦的肩胛。
她迈开短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坳处那间摇摇欲坠的茅屋走。
“阿月回来了?今天怎么晚了?哟,这身上是怎么了?摔了?”隔壁出来泼水的张婶嗓门大,看见她一身泥污,咋呼了一声。
薛月抬起脸,咧开一个属于五岁孩子的、略显懵懂怯生的笑,细声细气:“嗯,摔沟里了,不疼。”
声音稚嫩,带着点山里孩子特有的含糊腔调。
“傻娃子,走路也不当心点!快回去让你娘看看!”张婶摇摇头,端着盆回去了。
茅屋低矮,灶膛里的火映着娘亲林氏疲惫的脸。见她回来,林氏忙迎上来,拍打她身上的土,嘴里絮叨着:“又贪玩!让你打的猪草够不够?惹没惹祸?”
薛月任由她拍打检查,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所有翻腾的情绪,只用软糯的童声一一应答:“够的,没惹祸。”
夜里,她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听着身旁爹娘沉重的呼吸声,睁眼看着窗外漏进来的几点星子。
月光如水,从破旧的窗棂缝隙挤进来,在炕席上投下几块冷白的亮斑。身旁爹娘的鼾声起彼伏,带着白日劳作的沉重疲惫。
薛月睁着眼,毫无睡意。
五十年的光阴,像一场模糊又痛彻心扉的噩梦。梦的尽头,是姜婉婉那张扭曲的脸和钻心的剧痛。而梦醒之处,是家徒四壁的茅屋,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贫瘠的味道。
青云宗…玄云宗…收徒…
记忆的碎片逐渐拼接清晰。是的,大约就是一个月后,青云宗和玄云宗的人会途经附近的都城,并开放灵根测试,遴选弟子。这对于周边村镇的孩子们来说,是鱼跃龙门、一步登天的唯一机会。
前世,她懵懵懂懂地被村里人带去碰运气,测出了火木双灵根,资质算得上中上。当时青云宗和玄云宗都向她抛出了橄榄枝。她记得玄云宗那位领队的剑修,气质冷冽,但眼神清明正直。而青云宗那边,负责招新的弟子笑容格外和煦,尤其是着重介绍了宗门丹峰的兴盛,两位九级丹药大师的名头,对于任何一个怀揣修仙梦的孩子来说,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她选择了青云宗,因为喜爱炼丹,渴望成为受人敬仰的丹药师。
也因此,遇到了彼时已是内门弟子、温柔善良名声在外的师姐姜婉婉。
现在想来,那温柔皮下,藏着的尽是虚伪与算计。或许从一开始,姜婉婉就看出了她在炼丹一途上的些许天赋,感受到了潜在的威胁,才会在秘境中为了独吞能洗练灵根、提升资质的洗灵草,毫不犹豫地对她下了死手。
火木双灵根…薛月感受着这具幼小身体内尚未引动、沉睡着的灵根属性,眼底闪过一丝冷芒。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青云宗?丹峰?九级丹药师?
她心中冷笑。前世在青云宗五十年,她早已将丹峰传承掌握了大半,甚至后来还有奇遇,得到了远比青云丹峰传承更为深奥的丹术秘典。那些曾经需要仰望的东西,如今在她眼中,已失了神秘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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