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心既定,再无退路。在往后的两日里,黎鹤忙得脚不沾尘,敲定隐秘行程、核对ICH公文细节、确认边境接应点的可靠人选,最耗心神的,却是临行前必须托付的身后事,那是没了他,族群也能稳稳扎根的底气。
出发前夜,薄霜似的月色透过傩神祠残破的窗棂渗进来,落在满地瓦砾上,碎银般泛着冷光。
黎鹤独召苍伯入祠,祠内较往日齐整些,破损墙面遮着浸过草药灰的草席,草药涩气裹着草木清润沉在阴翳里,中央石台擦得锃亮,端正摆着两样物事,沈傩留下的黑檀木傩面具,深褐纹路里凝着常年佩戴的温润。深蓝色土布封皮的新傩谱手稿,褚老缠的麻线疏密有致,纸页边缘焦土痕迹尚未褪尽,藏着劫后余温。
油灯的光晕裹着它们,静得沉人脏腑,偶尔灯芯跳动的“噼啪”声在空旷的祠堂里,显得格外清透。
黎鹤未急开口,先拾起傩面具,指腹裹着暖意蹭过古旧纹路,格外轻缓地拂过眼孔边缘,那是沈傩曾透过面具望他的地方,磨得发亮的包浆下藏着无数次凝望的温度,动作柔得像触碰刚结痂的伤口,生怕蹭掉半点残存的气息。
苍伯静静地默立一旁,烟袋攥得指节发白,烟杆早被冷汗浸湿,浑浊目光跟着他的指尖移动,眼底翻涌着不舍与担忧,更压着沉甸甸的不安。
“苍伯,”黎鹤终是出声,寂静里字字清透,裹着月色的凉意,“明早天未亮我便走,走隐秘山道,族中上下的安稳,全托付给您了。”
“族长放心,只要我这把老骨头没散,还有阿吉他们撑着,”苍伯躬身,后背佝偻得更甚,声音发颤却透着掷地的笃定,“定守住家业,守好孩子们,等你平安归来。”
黎鹤点头,走到石台边,指腹摩挲新傩谱粗砺的土布封皮,指尖蹭过麻线里嵌着的草药灰,那是褚老最后一次晒药时蹭上的痕迹。
“这部新谱,记着咱们遭的劫难、逝去的族人,也藏着启蒙傩的新生、孩子们的眉眼,是咱这代人留给后世的交代。我此番去日内瓦,自然会拼尽全力争最好的结果,把巫族傩戏稳稳刻进名录里,可前路吉凶难料,花国的暗招、会场的诡谲,皆无底数……”
话头顿住,祠内空气骤然凝住,灯芯似也停了跳动。苍伯心头猛地一抽,浑浊眼眸霎时泛红,隐约懂了他未尽之言,那是留后路的嘱托,是最坏的打算。
黎鹤抬眼,目光清亮却沉得骇人,直直撞进苍伯心底,无半分躲闪:“苍伯,您得答应我件事。如果……我回不来了。”
“族长!您别说了!”苍伯急声打断,声音嘶哑如砂纸磨过,脸色霎时惨白,手里的烟袋“当啷”一声坠在地上,青褐色烟丝混着草屑撒了一地,乱得像他揪紧的心。
黎鹤抬手止住他,指尖还沾着傩谱的土布碎屑,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却无半分转圜余地:“要是我回不来,别报仇,也别找我。花国就盼着咱们乱,一乱,此前所有努力皆成泡影。头等事是稳住族人,领着大伙种粮、建房,让孩子们好好学傩舞,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
他指尖重重按在新傩谱上,指腹陷进粗布纹理里,似要将心意烙进纸页:“这部谱就是新火种,您收好,藏在安全之处。挑心性正、骨头硬、记着先祖恩情的年轻人,比如阿吉,他热血足、重情义,慢慢把担子传下去。告诉他们,傩神不在天上,不在傩神骨里,在每个记得‘为何而跳’、记得要守护什么的人心里。守好谱,守好心里这口气,巫族就断不了根。”
这番话似冷铁沉心,无半分悲戚的后事交代,只硬生生铺就一条没了他,族人也得咬牙走下去的生路,字字裹着对族群的牵挂,无半点个人执念。
苍伯老泪纵横,身子抖得厉害,嘴唇张合数次,只挤出细碎哽咽,最后狠狠闭眼,重重点头,他懂,这是族长用自身退路,换族群活路,不能拒,更不能负。
黎鹤望着他泛红的眼眶、颤抖的肩头,眼底掠过一丝浅淡悲悯,转瞬便被决绝吞没。
他最后拿起傩面具,缓缓覆在脸上,木质贴合肌肤,带着微凉温润,刹那间周身少年气尽褪,眉宇间漫出几分沈傩当年护族时的威严,冷冽又厚重,压得人不敢直视。
“面具我带走,”木质面具滤过的声音裹着低沉嗡鸣,直抵人心,无半分迟疑,“让它替我去世上喊一嗓子,巫族没垮,傩的魂,还没散。”
嘱托尽毕,黎鹤取下面具,用净布仔细裹好塞进随身行囊,指尖最后拂过布面,似与沈傩的念想作最后的呼应。
他扫过祠屋,目光似穿透土墙,落在沉睡的土地、新搭的棚帐,落在棚帐里安睡的族人身上,眼底藏着未尽牵挂,却无半分留恋。
“保重,苍伯。”声音轻了些,变回平日语调,却藏着诀别的沉重量,转身往祠外走,脚步沉稳,未回头。
“族长……您千万保重!一定要活着回来!”苍伯喉头哽咽,深深弯腰,腰背弯成一道沉重弧线,久久未能直起,眼泪砸在地上烟丝里,晕开小小的湿痕。
油灯苗轻轻跳动,将黎鹤离去跳动,将黎鹤离去的身影拉得颀长,投在古老傩神壁画上,慢慢与沈傩先祖持戈的轮廓叠合,少年肩线渐与先祖身影相融,似血脉里的护族底气正顺着壁画漫进他离去的脚步。
祠内只剩苍伯压抑的抽泣声,那份系着一族生死、藏着后路与希望的沉重嘱托,在清冷月色里无声漫开,裹住这座待兴的家园,也裹住即将踏向风浪的年轻族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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