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九年九月二十四，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
应天城浸泡在一种黏稠的寂静里，连更夫敲梆子的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
持续了半夜的喧嚣和骚动似乎暂时平息了，但那股沉重的、令人喘不过气的悲戚，却像这秋夜的寒露，无声无息地浸润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家家户户门前悬挂的白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惨淡的光晕，勾勒出街道房屋模糊的轮廓，仿佛整座城池都在为那位陨落的将星默默守灵。
皇宫，寿康宫东暖阁。
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朱元璋依旧穿着那身粗布孝服，直挺挺地坐在圈椅里，一夜未合眼。
马秀英靠在旁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薄毯，闭着眼睛，但紧蹙的眉头和手中依旧捻动不停的佛珠，显示她也未曾真正安眠。
朱标和朱栋兄弟二人，同样一身素服，陪坐在下首。两人眼底都带着血丝，面色疲惫，但精神都高度紧绷。他们面前的小几上，摊开着几份刚刚送来的密报和奏章。
“父皇，”朱标的声音因熬夜而更加沙哑，他拿起一份奏章，“这是礼部和鸿胪寺联衔拟定的‘开平忠武王’治丧仪程草案。辍朝七日，京城禁娱百日，各布政使司、各镇总兵府设灵遥祭，皆已明确。陵址工部连夜堪舆，初步定在钟山南麓，孝陵以东三里，与中山王陵呈掎角之势。规制……拟参照中山王例，略作增饰，以彰忠武王北伐之功。”
朱元璋眼皮动了动，目光缓缓移到那份奏章上，却没有接，只是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嗯。”
朱栋接过话头，拿起另一份密报：“北边，燕王和徐辉祖的密报同时到了。燕王奏称，已严令九边各军提高戒备，加派夜不收远出哨探，并亲自坐镇北平。徐辉祖奏称，北部战区各军闻噩耗，将士悲恸，然军纪严整，防务无虞。他已下令各军自今日起，降半旗七日，将士左臂缠黑纱。两人皆请父皇与大哥节哀，并誓保北疆无失。”
听到北疆稳固的消息，朱元璋脸上紧绷的肌肉似乎松弛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他干裂的嘴唇嚅动了一下，声音粗嘎：“告诉老四和辉祖，咱……知道了。让他们，用心。”
“是。”朱栋点头，又拿起第三份文书，“这是军事委员会和兵部联署的，关于常升、常森卸职守孝后，东部战区总兵官及皇城卫戍司副总兵人事安排的初步意见。建议由信国公世子汤鼎暂代东部战区总兵官，驸马都尉梅殷暂代皇城卫戍司副总兵，过渡期为常升、常森丁忧的二十七个月。二人资历能力，皆堪此任。”
朱元璋这次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渐渐泛出鱼肚白的天空，缓缓道：“汤和（信国公）的儿子……稳重。梅殷……是咱女婿，守成有余。先这么定。告诉常升、常森，安心守孝，孝期满了，朝廷自有安排。常茂袭爵的旨意，天亮了就明发。”
“儿臣明白。”朱标应道。父亲的思路似乎清晰了一些，这让他稍感安心。
这时，王景弘轻手轻脚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粳米粥和几碟清淡小菜。“太上皇，娘娘，陛下，王爷，用些早膳吧。一夜未进饮食，龙体凤体要紧。”
朱元璋摆了摆手，示意没胃口。马秀英睁开眼，叹了口气，对王景弘道：“先放着吧。”又看向朱元璋，柔声劝道：“重八，多少吃一口。伯仁在天有灵，也不愿见你如此糟蹋自己。你是大明的天，你不能倒。”
朱元璋身体微微一震，转头看向老妻，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终究还是伸出手，接过了王景弘小心翼翼递上的粥碗，拿起银匙，机械地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粥是温的，熬得烂熟，但他味同嚼蜡。
看到父亲开始进食，朱标和朱栋都暗暗松了口气。只要老爷子还能吃得下东西，这最艰难的一关，就算是扛过去了一半。
天色在压抑的寂静中，渐渐亮了起来。晨光并未带来往日的生机，反而将满城素白映照得更加刺眼。
辰时初，开平王府，忠烈堂。
经过一夜的布置，灵堂越发庄严肃穆。巨大的棺椁前，香火缭绕，长明灯不熄。
常家子弟、姻亲故旧、门下旧部，黑压压跪了一片。
常茂作为承袭爵位的孝子，跪在灵前最显眼的位置，腰背挺得笔直，尽管脸色苍白，眼底青黑，但神情已不见夜里的崩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痛的坚毅。
他知道，从现在起，他不能垮，常家不能垮。
常升和常森跪在他身后左右。常升依旧像一杆标枪，只是那紧绷的线条里，透着一股沉郁的悲愤。
常森的眼睛还是红肿的，但也不再肆意哭泣，只是死死咬着嘴唇，盯着父亲的灵位。
吊唁的高潮，从辰时开始。
首先是皇室宗亲。以太子朱雄英为首，吴王世子朱同燨、皇次子赵王朱允烨、皇三子衡王朱允熙、皇四子徐王朱允熥、吴王次子江宁王朱同燧、吴王三子淮安王朱同煇、吴王四子乐安王朱同熞等一众年轻亲王、郡王，齐刷刷来到灵前。朱雄英一身素服，神情沉痛，亲自上香，行礼一丝不苟，并宣读了皇帝朱标亲笔所书的第一道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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