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铜釜沸城
逻些城头的风裹着砂粒,抽在人脸上像钝刀割肉。三百口青铜巨釜沿垛口排开,釜身铸着的吐蕃缠枝纹被炉火熏得发黑,唯有釜口边缘泛着被金汁烫出的亮红。沸腾的金汁在釜中翻涌,橙黄的液面上浮着层焦黑的泡沫,映着西沉的落日,将整面城墙染成淌血似的暗红。
王玄策的断足踏上城砖时,木屐与砖石碰撞的脆响混着金汁的咕嘟声,像谁在耳边嚼着碎铁。他扶着垛口站稳,残肢的断截面传来熟悉的灼痛——那是去年在天竺被砍断腿时,烙铁止血留下的旧伤。他刚要开口,最靠近的那口巨釜突然地炸开金浪,滚烫的液珠溅在城砖上,烫出密密麻麻的麻点。
王正使!蒋师仁的吼声混着风声砸过来,他手中的陌刀在暮色里划出道冷光,釜里有东西!
王玄策眯起眼,看向那口暴沸的巨釜。金汁翻腾的间隙,竟浮出几片残破的甲叶——甲片上的云纹是唐军制式,边缘还凝着暗红的血渍,显然是被金汁熔解的唐军铠甲。他的指节猛地攥紧,木杖的顶端在城砖上磕出浅坑:是去年滞留在吐蕃的辎重营...他们把弟兄们的甲胄投进了金汁。
蒋师仁的牙关咬得咯咯响,虎口因握刀而泛白。他猛地提刀冲向巨釜,陌刀的刀刃带着破空的锐啸劈向釜沿,却在触及金汁的刹那顿住——滚烫的液汁像活物般攀住刀刃,顺着二字的铭文往上爬。更诡异的是,那原本遒劲的汉家铭文正在扭曲,笔画像被无形的手拉扯,渐渐变成吐蕃的梵咒,墨色的咒文在金汁的浸泡下泛出妖异的红光。
邪门!蒋师仁发力抽刀,刀身却被黏得纹丝不动,金汁顺着刀刃往下淌,在他手腕上烫出串燎泡,这金汁不对劲,掺了巫术!
王玄策的目光扫过城下,吐蕃铁骑的剪影在暮色里像排移动的黑石。三天前,吐蕃赞普还拍着胸脯说借三千铁骑助他们复仇天竺,此刻那些战马却在不安地刨蹄,马鞍上悬挂的黄金面具反射着落日的余晖,面具嘴角的位置竟渗出黑血,顺着鞍鞯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血洼。
小心!王玄策突然拽住蒋师仁的后领,将他往后扯了半步。就在这时,城内侧的佛龛突然炸裂,半块铜佛残核带着火星飞入最近的巨釜。残核接触金汁的瞬间,液面上猛地绽开朵血色莲花,佛血在花瓣中央凝出个模糊的剪影——是文成公主,她的裙裾飘着经卷的残页,手中展开的绢布上,八字朱砂字正在渗出鲜血:金汤为誓,不退者焚。
是公主的示警!王玄策的声音发颤,断足在城砖上蹭出刺耳的声响,吐蕃人要反水!
话音未落,城下突然传来震天的呐喊。那三千吐蕃铁骑竟调转了马头,长矛的尖端齐刷刷指向逻些城。为首的吐蕃将领摘下黄金面具,露出张被黑血浸透的脸,他扯开喉咙嘶吼,说的却是天竺语的诅咒,唾沫混着黑血溅在马鬃上。
蒋师仁终于抽出陌刀,刀刃上的梵咒已彻底成型,像条毒蛇盘在钢铁上。他劈向身边的吐蕃兵,却发现那些原本同仇敌忾的盟友,此刻眼中翻着与金汁相同的橙黄:王正使!泥婆罗的援军还在东门!
来不及了。王玄策望着城下涌动的黑影,三百口巨釜的金汁都在同步沸腾,液面上浮现出更多唐军的甲胄碎片,甚至能辨认出去年战死的亲卫甲胄上的徽记,他们把阵亡弟兄的甲胄熔进了金汁,这不是守城的利器,是祭旗的血坛。
最西侧的巨釜突然倾斜,滚烫的金汁顺着城墙往下淌,在暮色里像条燃烧的河。城下的吐蕃铁骑踩着同伴的尸体往上爬,黄金面具在火光中泛出青黑,黑血顺着面具的眼窝往下流,滴在攻城梯上,腾起刺鼻的白烟。
蒋师仁突然将陌刀插进城砖的缝隙,刀柄在风中微微颤动:王正使,泥婆罗的弟兄还能战!属下带他们从密道走,您在这儿督战!
王玄策却摇了摇头,他的木杖指向那口凝出文成公主剪影的巨釜,金汁中的八字咒文正在发光,将他的半边脸映得通红:蒋校尉,你忘了我们为何借兵?不是为了逃,是为了复仇。他顿了顿,残肢在城砖上碾过,去年在天竺,我们没退路;今年在逻些,也一样。
蒋师仁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看向城下不断涌来的吐蕃铁骑。那些原本借给他们的战马,此刻正用蹄子刨着城墙根,马鞍上的黑血在地上积成了小小的沼泽。他突然笑了,笑声混着金汁的沸腾声,像块烧红的铁投入冷水:属下明白!
王玄策扶着垛口站起身,风掀起他的衣袍,露出断腿处绑着的青铜假肢。最东侧的巨釜突然炸裂,金汁飞溅的瞬间,他看见无数唐军的虚影从液中升起,甲胄上的血渍与金汁融为一体。
让泥婆罗的弟兄把剩下的佛龛拆了。他的声音在暮色里格外清晰,佛骨投进金汁,能镇住这邪术。
蒋师仁刚要转身,却看见城下的吐蕃铁骑突然开始自相残杀——那些黄金面具裂开缝隙,露出底下溃烂的皮肉,黑血像泉水似的往外涌。而城头的金汁,在佛骨投入的刹那,突然平静下来,液面浮现出清晰的天竺地图,去年他们被俘的路线,被金汁勾勒得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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