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十二年秋,世兰苏醒后两月。
世兰的身体在宜修近乎偏执的精心照料下,一点点地恢复。这日午后,她精神稍好,由宫女扶着,慢慢挪到镜前,想梳理一下许久未曾打理的头发。宜修不放心,亲自拿着玉梳站在她身后。
当世兰望向镜中时,整个人都愣住了。镜中映出的,除了她自己苍白消瘦的面容,还有身后宜修低垂的眉眼。然而,令她心脏骤停的是——宜修那一头原本乌黑浓密、象征着权力与生命力的青丝,此刻竟夹杂了刺眼的银白!不是几根,而是近乎半数!那霜雪般的颜色,在她鸦青的发间如此突兀,如此……触目惊心!
“小宜……你的头发……”世兰的声音瞬间哽咽,颤抖着手想去触摸,却又不敢,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琉璃。她才昏迷了一个多月,小宜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宜修抬眸,从镜中对上世兰震惊心痛的目光,神色却异常平静。她抬手,随意拂开一缕垂落颊边的白发,语气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无妨。不过是几根白发而已。”她继续手中的动作,轻柔地梳理着世兰略显干枯的发丝,“你能醒来,比什么都重要。”
世兰的眼泪瞬间决堤。她猛地转过身,不顾虚弱的身体,紧紧抱住宜修的腰,将脸埋在她身前,泣不成声。她终于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游走鬼门关的这一个月,对宜修而言,是何等酷烈的煎熬。“情教人生死相许”,原来不止是誓言,更是刻入骨髓的痕迹,是用生命元气熬白的发。
经此一劫,世兰虽然捡回一条命,但身子骨到底是大不如前了。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跑马射箭,不能贪凉,甚至不能过于劳累情绪激动。毒素损伤了她的根基,留下了畏寒、心悸、容易疲乏的后遗症。
她变得格外依赖宜修,仿佛只有在她身边,才能获得足够的安全感。而宜修,也几乎将所有的闲暇时间都用来陪伴她,亲自过问她的饮食用药,夜里稍有动静便会惊醒查看。她们之间的羁绊,在经历过生死的洗礼和病弱的依附后,变得更加深沉,如同缠绕共生的古藤,一损俱损。
九州清晏内,弥漫着一股越来越浓的、带着奇异甜腥的丹药气味。雍正年迈体衰,对长生不老的执念日益加深,开始大量服用道士进献的“金丹”。他面色时而潮红亢奋,时而灰败委顿,性情也愈发多疑暴戾。
皇后宜修对此心知肚明。她非但没有劝阻,反而在某些看似无意的场合,提及前朝某位皇帝因服用某类“仙丹”而精神矍铄的“轶事”,巧妙推动着雍正在这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她心中冷笑,既然他如此渴望不朽,她便“成全”他。
她恨他。恨他当年对弘晖的漠视,恨他逼死心中另有他人的姐姐柔则,更恨他在世兰命悬一线时的冷酷无情!他这一生,抢夺了姐姐的幸福,漠视了儿子的夭折,如今连世兰的生死都如此轻贱!他凭什么?
这日,雍正难得精神好些,召皇后与宝亲王弘历一同用膳。席间,他看着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宜修,忽然命苏培盛取来一枚朱红色的“金丹”。
“皇后近日操劳,脸色不佳。此丹乃张天师新进,有固本培元之效,朕与皇后同服。”他将一枚金丹放入自己口中,又将另一枚推向宜修。目光看似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这并非关心,而是一种试探,一种对绝对服从的测试。他内心或许清楚这些金丹无用,甚至有害,但他就是要看,看他掌控下的皇后,是否会无条件遵从。
宜修看着那枚猩红的丹药,胃里一阵翻涌。她几乎能闻到那丹药背后隐藏的、加速腐朽的气息。但她不能拒绝。皇权的力量,在此刻彰显无疑。她面上不动声色,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念”,恭敬地接过:“臣妾,谢皇上恩典。”然后,在雍正和弘历的注视下,将那枚丹药放入口中,就着茶水,面无表情地咽下。
整个过程,弘历都看在眼里。他看着皇阿玛那看似关切实则威逼的姿态,看着皇额娘那逆来顺受、隐忍吞咽的动作,一股冰冷的怒意从心底窜起!
他深知皇额娘为了大清、为了他付出了多少,如今身体受损,华母妃险些丧命,皇阿玛非但没有真心关怀,反而用这种不知所谓的丹药来逼迫!这哪里是夫妻?哪里是父子?这分明是君对臣的绝对碾压!
宜修将弘历眼中那瞬间燃起的怒火与痛心看得分明。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不能明着反抗,但她要让他最看重的儿子,亲眼目睹他的冷酷与荒唐。她要一点点,在弘历心中,种下对这位父皇的失望与恨意。
雍正永远不会知道,在他沉迷于丹药和权术制衡之时,他正在失去所有。
他得不到妻子真心的爱,乌拉那拉·宜修的心早已被他伤透,只剩下冰冷的恨意与算计。
他得不到母亲毫无保留的关爱,太后与他之间更多的是政治考量。
他更得不到儿女们发自内心的敬爱。他的儿女们,无论是弘历,还是其他阿哥公主,心中最敬重、最依赖的,始终是那个在他们需要时给予庇护、在他们迷茫时给予指引、在他们痛苦时给予慰藉的皇额娘。她或许严厉,或许深沉,但她做到了一个长辈应尽的职责,给予了他们雍正常年缺失的、属于“家”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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