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稠密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将漕帮分舵彻底吞没。白日的喧嚣——力工们沉重的号子、监工粗野的呵斥、帮众们掷骰子的喧哗——此刻都已沉淀下来,化作一种近乎凝固的、带着河水潮气和老旧木材霉味的沉寂。只有远处运河水流淌不息的呜咽,以及更夫那单调、飘忽、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梆子声,偶尔穿透这厚重的静谧,更添几分凄凉。
杂物房内,陈骏蜷缩在冰冷如铁、硬得硌人的褥子上,睁着眼睛,望着从破旧窗棂缝隙漏进来的、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惨淡月光。冰冷的空气刺得他鼻腔发痛,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每一处关节都在隐隐作痛。白日的屈辱——那些毫不掩饰的轻蔑目光、刻意刁难的混乱数据、充满恶意的推搡——如同冰冷的针,反复刺扎着他紧绷的神经。疲惫感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识壁垒。
但比肉体的痛苦和精神的屈辱更强烈的,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近乎本能的恐惧和求生欲在疯狂嘶吼。他像一个失足坠崖的人,双手死死抠住仅存的岩缝,脚下是万丈深渊。这具身体太过孱弱,在这个武力至上的世界,连码头最底层的苦力都能凭一把子力气挣口饭吃,而他,手无缚鸡之力,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王老五滴血的腰刀、李三临死前圆睁的双眼、帮众们看待蝼蚁般的眼神……这些画面如同梦魇,时刻提醒着他生命的脆弱和处境的险恶。
靠山?没有。钱财?更是奢望。他像一个赤裸的婴儿,被抛入了狼群。
他唯一拥有的,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就是脑子里那些来自另一个信息爆炸时代、庞杂如星海却又虚无缥缈的“知识”——那些他曾经茶余饭后为之痴迷、熟读背诵、甚至与网友争论不休的各派武学理论、内功心法、招式口诀。这,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救命稻草。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平复下来。恐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开始像一台超负荷运转的计算机,在绝望的深渊里,小心翼翼地检索、梳理、分类那些深埋的记忆碎片。这不是悠闲的学术研究,而是在生死边缘,试图从一片混沌中,拼凑出一张可能指向生路的、模糊不清的地图。
首先涌入意识的,是那些最为基础、也最为玄奥的哲学理念。《道德经》的“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庄子》的“真人呼吸以踵”,《黄帝内经》的“恬淡虚无,真气从之”。这些昔日被视为先贤智慧的话语,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单纯的哲学思辨,而是可能蕴含着气功修炼终极奥秘的、蒙着厚厚历史尘埃的钥匙。它们指向的是一种返璞归真、契合自然的状态,但对于具体如何“专气”,如何“呼吸以踵”,如何进入“恬淡虚无”,却语焉不详,留给后人无穷的猜测和歧义。
紧接着,是更为具体、体系也更为庞杂的武侠小说理论宝库。金庸体系下的《全真教内功》根基“呼吸吐纳,意守丹田”,强调循序渐进,根基稳固;《九阴真经》总纲“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透着阴阳互济、变幻无穷的哲理;《九阳神功》的“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则是一种至大至刚、生生不息的磅礴气象;《易筋经》、《洗髓经》的“易筋洗髓”之说,更是直指脱胎换骨的至高法门。古龙笔下的武功则更重“意境”与“精神”,一招决生死,气势定输赢,比如李寻欢的“小李飞刀,例不虚发”,更是一种信念与技艺极致融合的体现。梁羽生小说中正邪内功的属性冲突与化解之道,又提供了另一种关于能量性质的理解。而黄易作品中关于“破碎虚空”、“剑心通明”、“天人交感”的宏大构想,则几乎触摸到了玄幻的边界……
无数或精微、或宏大、或玄妙、或凌厉的武学理念、口诀片段、运功路线图(哪怕只是小说中的抽象描述),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涌入他的意识,相互碰撞、交织、甚至排斥。他仿佛瞬间拥有了一个庞大无比的武学图书馆的索引,却找不到任何一本可以安全打开、按图索骥的入门手册。
然而,伴随着这“知识宝藏”而来的,是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和无力感。
理论的天堑与实践的迷雾。他知道“意守丹田”是内功根基,可“丹田”究竟指代什么?是脐下三寸的一个具体穴位(关元?气海?),还是一个模糊的能量汇聚区域?如何“意守”?是集中全部精神去想象那个位置有热流,还是需要配合特定的、小说中常常提及却从未详细说明的“吐纳”节奏?是深呼吸还是浅呼吸?吸气时意念如何,呼气时又当如何?他知道“呼吸以踵”是一种高深境界,但如何用脚后跟呼吸?这是一种比喻,暗示气息要深沉绵长,贯通周身,还是真的存在某种玄妙的、引导内气从脚底涌泉穴升起的具体法门?那些玄奥的口诀,每一句都似乎蕴含着武学至理,但缺少了最关键的、师傅口传心授的“火候”把握、“关窍”讲解、以及针对不同体质的细微调整,就如同给了一个从未见过大海的人一张标记着深海宝藏位置的地图,却没有告诉他如何造船、如何辨识洋流、如何应对风暴,其中任何一点偏差,都足以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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