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吏“恶”那伙人离去的脚步声,如同踏在异人心头的鼓点,每一声都敲击出屈辱的回响,久久不散。那扇重新闩上的院门,并未带来丝毫安全感,反而更像一道耻辱的烙印,将白日里所有的难堪与无力,牢牢锁死在这方破败的天地之内。
白日里强行挺直的脊梁,在无人注视的黄昏,终于不堪重负地佝偻下来。异人没有立刻回屋,只是独自站在暮色渐浓的院子里,仰头望着被高墙分割成狭窄一片的、灰紫色的天空。寒风卷着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掠过他僵直的身体,他却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寒意。
老仆僖默默地将被胥吏踢歪的院门边的一个破瓦罐扶正,然后走到异人身后,张了张嘴,那干裂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得几乎要坠落到地上的叹息。他佝偻着背,悄无声息地退到灶间,开始准备今晚那注定食不知味的、简陋的饭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沉重。
夜幕彻底笼罩了邯郸城,也吞噬了榆林巷这间小小的馆舍。
屋内,只点着一盏灯油将尽的豆灯,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影子,仿佛蛰伏的怪兽。光线勉强照亮了围坐在破旧木案旁的三人,却照不亮他们心头的阴霾。
赵姬抱着小赵政,坐在案几的一侧。孩子白天受了惊吓,又被母亲紧紧搂抱了许久,此刻显得有些蔫蔫的,不像平日那般安静地自己玩耍,只是依偎在赵姬怀里,小脑袋靠在她胸前,一双乌黑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大,也格外沉静。
赵姬没有心思吃饭,案上那碗稀薄的粟米粥和一小碟咸涩的荠菜,几乎未动。她低着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怀中儿子柔软的发顶上,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过她苍白美丽的脸颊,一滴,两滴,落在赵政的额发上,带来冰凉的触感。
小赵政似乎被这泪水惊动,微微动了动,抬起小脸,不解地看着母亲。
压抑的啜泣声终于无法再抑制,从赵姬紧咬的唇瓣间逸出。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一直低着头、盯着面前空碗仿佛要将其看穿的异人,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言说的委屈、恐惧:
“他们……他们怎么能那样对政儿?!他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那些孩子……那些污言秽语……还有石子……” 她回想起白日巷口那一幕,身体不由自主地又是一阵颤抖,将怀里的赵政搂得更紧,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丝对抗这冰冷世界的暖意。
“我们……我们究竟还要在这里忍到什么时候?这日子……哪天是个头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绝望的哭腔,“今天是小孩子扔石子、唱腌臜歌谣,明天呢?明天会不会就是那些如狼似虎的胥吏,寻个由头闯进来,把我们……把政儿……”
她不敢再说下去,那个可怕的念头让她不寒而栗。她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急切地望向异人,泪眼婆娑:
“吕先生呢?吕先生那边,到底有没有消息?他离开都快两年了!咸阳……咸阳到底怎么样了?我们……我们还能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一连串的哭诉和质问,如同密集的冰雹,砸在异人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上。
他自己刚刚才经历了胥吏那番锱铢必较、人格践踏般的羞辱,胸腔里堵着的怒火、屈辱和无力感尚未消散,此刻又被赵姬那充满恐惧和期盼的目光逼视着,让他烦躁得几乎要爆炸!
他也想怒吼,想砸碎眼前的一切,想指着邯郸宫的方向痛骂赵王的无信,想立刻插上翅膀飞回咸阳!可是……他能吗?
他不能。
他只是一个自身难保的质子,一个连区区小吏都能随意拿捏的“人质”。吕不韦的谋划再精妙,那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他甚至连一句确切的、能安慰自己也安慰赵姬的准话都没有!
听到赵姬提到吕不韦,他颓丧的神情动了一下,但那并非振奋,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依赖与不确定的茫然。他猛地端起面前那碗早已冰凉的粥,仰头灌了一大口,那粗糙冰冷的触感划过喉咙,却未能浇灭心头的燥火。
他放下碗,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双手烦躁地插进头发里,声音沙哑而疲惫,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地重复着一个连自己都快要不相信的魔咒:
“忍一忍……再忍一忍……会好的,一定会好的……不韦……不韦他会有办法的,他一定会有办法的……他说过的,他答应过的……”
他的话语苍白无力,毫无说服力,甚至连他自己都无法被这空洞的重复所安抚。他将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压力,都寄托在了那个远在咸阳、音讯渺茫的“仲父”身上,这是一种极致的依赖,也是一种极致的逃避。
小赵政安静地待在母亲怀里,那双过于乌亮、似乎能倒映出灯影的眼睛,看看泪流不止、身体微微颤抖的母亲,又转向对面那个双手插发、神情颓唐、周身笼罩着压抑气息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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