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那点虚假的暖意,如同孩童脸上转瞬即逝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在榆林巷的尘土里留下痕迹,便被更深的、来自人世间的寒意所取代。馆舍院内,那日街头童谣带来的惊悸与屈辱尚未完全平复,如同阴湿的苔藓,悄悄滋生在每个人的心头。赵姬愈发沉默,常常抱着已经不再轻易哭闹、只是用那双过于沉静的黑眼睛观察世界的赵政,独自出神。异人则更加焦躁,吕不韦西行已近两年,音讯时断时续,虽偶有佳音传来,言及咸阳运作“颇有进展”,但远水解不了近渴,邯郸的现实压力与日俱增。
这一日,天空又是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异人正心烦意乱地翻阅着几卷早已烂熟于胸的、来自秦国的旧简牍,试图从故国的文字里汲取一丝虚幻的力量和慰藉。老仆僖则在院内一角,小心翼翼地清理着所剩无几的存粮,计算着还能支撑几日,眉头锁成了深深的“川”字。
就在这时,一阵粗暴而不耐烦的敲门声,如同夏日的闷雷,轰然炸响在院门外。
“开门!快开门!官家查核!” 一个公鸭般的嗓音蛮横地穿透门板,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僖的手一抖,几粒金黄的粟米从指缝漏下,混入尘土。他与屋内猛地抬起头的异人交换了一个惊惧的眼神——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听这声音和架势,恐怕比以往的例行盘剥更要难缠。
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小跑着过去,费力地拉开那扇沉重的门闩。
门刚一打开,三四个人影便毫不客气地挤了进来,带进一股混合着汗味、劣质脂粉味和衙门文书陈腐气息的浊流。
为首一人,约莫四十上下,身材矮壮,面皮微黑,一双三角眼习惯性地向上翻着,看人时总带着三分倨傲七分算计。他穿着一身略显臃肿的赵国低级胥吏特有的深褐色官服,头戴同色小冠,腰带上挂着一串象征着些许权力的、叮当作响的竹符和钥匙。此人姓恶,人如其姓,是负责这片街坊户籍、税收等杂事的一个小头目,手段刁钻,贪得无厌,人送外号“恶吏”。他身后的两名随从,也是满脸横肉,抱着算筹和竹简簿册,狐假虎威地环视着这破败的院子,嘴角撇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磨磨蹭蹭作甚?耽误了公务,尔等担待得起吗?”恶吏三角眼一瞪,目光如同冰冷的锥子,先是在僖那卑微的脸上刮过,随即又扫向闻声从屋内走出来、强作镇定的异人。
异人今日穿着那件最好的旧深衣,努力挺直脊背,试图维持住最后一点王室公子的仪态。他知道,在这些胥吏面前,示弱只会招来更凶狠的撕咬。
“不知几位上官驾临,有何指教?”异人拱了拱手,语气尽量平和,但那份骨子里的疏离感却难以完全掩盖。
恶吏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算是回礼,但那眼神里的轻慢却更浓了。“指教不敢当。奉上官之命,例行核查户籍,顺便……征收本季度的几项杂税。”他故意将“杂税”二字咬得很重,目光如同打量牲口般在异人身上转了一圈,“公子在此‘安居’已久,这该尽的义务,总不能怠慢吧?”
他刻意避开了“质子”这个敏感词,但“安居”二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不知是何名目的税赋?我乃秦国公子,按律……”异人试图搬出秦国的身份和国际惯例,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或许可以稍作抵挡的盾牌。
“哎——!”恶吏猛地拉长了声调,打断了异人的话,三角眼里满是讥诮,“公子,您这话可就外行了!这里是赵国,邯郸城!就得按我们赵国的规矩来!什么秦国律法,在这儿,不好使!”
他不再看异人,而是背着手,开始在院子里踱步,那双官靴故意踩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发出“哒哒”的响声,仿佛在丈量自己的领地。
“首先,是这‘质子安居税’。”恶吏停下脚步,指着那几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公子您身份尊贵,居住于此,虽说是……嗯,简朴了些,但这地界,这院落,总归是受了我们赵国的庇护,免于风吹雨打,对吧?这税,合情合理!”
他根本不给异人反驳的机会,继续指着歪斜的院门和低矮的土墙:“还有这‘特别安全捐’!您想想,若不是我们赵国派兵日夜‘守护’(他特意加重了这两个字,暗示监视),就凭您这身份,能在这邯郸城安稳度日?恐怕早就被那些……嗯,情绪激动的国人,给……嘿嘿,所以这捐,必不可少!”
接着,他又凭空捏造出什么“街道清扫费”、“水源使用税”、“防火防灾捐”……林林总总,名目繁多,每一项都看似有理,实则荒谬透顶,其目的只有一个——勒索。
异人听得脸色由白转青,胸膛剧烈起伏。他强压着怒火,试图据理力争:“上官,此等税目,闻所未闻!我居于此陋室,用度尚且艰难,何来……”
“艰难?”恶吏再次打断,脸上露出夸张的惊讶表情,他走到一间屋子的破窗前,用手敲了敲那吱呀作响的窗棂,“公子,您看看这木料,虽旧,却是上好的榆木!您摸摸这土墙,夯得多结实!还有这院子的方位,冬暖夏凉!这价值,岂能按寻常民居计算?我们这可是按‘贵宾’标准为您核定的税额!已经是格外优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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