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梅雨季节,空气湿黏得能拧出水来。位于城郊结合部的一栋老旧居民楼里,陈母躺在靠窗的简易木板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棉被,却仍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窗户开着一道缝,外面是淅淅沥沥、似乎永无止境的雨声,敲打着锈迹斑斑的防盗网和楼下杂乱无章的违建屋顶。
这里比不上北林市机械厂那间虽然破旧但充满烟火气的家属楼。那里有熟悉的邻居,有能晒到太阳的小院,有儿子虽然令人担忧但终究在身边的身影。而这里,只有陌生的方言,潮湿逼仄的环境,和日复一日、望不到头的思念。
她的身体像一盏快要熬干的油灯。多年的辛劳,丈夫早逝的打击,尤其是儿子出事入狱带来的巨大悲痛,早已掏空了她的根基。来到南方后,水土不服,加上心里始终憋着一股无法排遣的郁气,咳嗽的老毛病非但没好转,反而越发沉重。起初只是夜里咳得睡不着,后来白天也止不住,咳得狠了,整个佝偻的身子都缩成一团,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痰里时常带着吓人的血丝。
陈小雨请了假,带她跑了几家医院。医生的诊断大同小异:老年慢性支气管炎急性发作,肺气肿,还有长期忧思过度导致的心脉衰弱。开了不少药,瓶瓶罐罐堆在床头,但效果甚微。医生私下里对小雨说,老人家的病,根子在心上,药石只能缓解,难除病根。
“妈,您喝点水,慢点喝。”小雨扶着母亲孱弱的肩膀,将温水递到她干裂的唇边,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吞咽,心里像刀绞一样难受。哥哥入狱后,母亲就是她唯一的支柱,可现在,这根支柱也正在肉眼可见地崩塌。
陈母喝了几口水,无力地靠回枕头上,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喃喃道:“又下雨了……北林……该下雪了吧……”
小雨鼻子一酸,强忍着眼泪:“嗯,快了,那边冬天冷。”
“你哥……他怕冷……”陈母的眼神空洞,思绪似乎飘回了遥远的北方,“小时候家里穷,冬天棉袄不暖和,他手上都是冻疮……后来……后来他好像不怕冷了,大冬天也敢跟人动手,血糊糊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梦呓般的恍惚。那些关于儿子的记忆,混杂着骄傲、心疼和无法言说的恐惧,成了她病中唯一反复咀嚼的东西。
“妈,哥在里面……挺好的,您别担心。”小雨只能重复着苍白无力的安慰,尽管她知道,母亲根本不信。每次赵红梅探视回来,辗转传来的关于陈山河“一切都好”的消息,都无法真正抵达母亲的心。
“红梅……有日子没来信了吧?”陈母突然问道,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赵红梅定期寄来的信和偶尔夹带的陈山河在监狱里写的只言片语,是她维系与儿子之间那根脆弱丝线的唯一凭证。
“快了,就这几天该到了。”小雨连忙说。其实她心里也没底,监狱通信限制多,时断时续。
陈母不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窗外。雨丝斜织,模糊了整个世界。她觉得自己就像这雨中飘零的落叶,不知最终会归于何处。她不怕死,她只怕闭眼之前,再也见不到那个让她操碎了心,却也曾经是她最大依靠的儿子一面。
“小雨……”她忽然转过头,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女儿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浑浊的眼里迸发出一种近乎哀求的光芒,“我想……我想回去……看看你哥……就看一眼……”
小雨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回去?谈何容易。母亲的身体根本经不起长途颠簸,而哥哥是重刑犯,探视有着极其严格的规定,更别说特许离监探亲,那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妈,您先养好身体,等您身体好了,我们再想办法……”她哽咽着,无法做出任何承诺。
陈母眼里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松开了手,重新转向窗户,不再说话,只是那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又在潮湿的空气里响了起来,像钝刀子割在人心上。
小雨看着母亲瘦削的背影,听着那令人心碎的咳嗽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和绝望。哥哥在高墙之内,母亲在病榻之上,而她被夹在中间,用单薄的肩膀扛着这一切,却看不到任何出路。她只能拿起手机,走到外面的走廊,再一次尝试拨打那些可能提供帮助的关系电话,尽管希望渺茫。为了母亲,也为了或许同样在思念母亲的哥哥,她必须试一试。
南方的雨,还在不停地下,仿佛要将所有的牵挂和哀愁,都浸透、沤烂在这无边的潮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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