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再次透过窗纸,惨白,了无生气。距离积水潭之约,已过去两日。那夜短暂而尖锐的哨音,如同一个不祥的谶语,悬在心头,再无后续。阿六是生是死,是否看到了《鸳鸯绦》中的标记,是否已动身前往南京,一切都沉入了冰冷的未知。只有等待,如同钝刀子割肉,在寂静和伤痛中,一丝丝凌迟着所剩无几的耐心。
身上的伤,像是与这焦灼的心境同谋。右腿箭疮处的肿胀消了些,但深处溃烂的皮肉传来持续不断的、烧灼般的刺痛,和一种令人不安的、深入骨髓的酸麻。肋下的伤口在结痂,边缘却总是渗出淡黄的体液,散发着淡淡的腐败气息。左肩的骨头大概是真的裂了,稍微动一下,就传来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和钻心的锐痛。而最折磨人的,依旧是那股阴寒。血刀经内力枯竭后,反噬的寒意并未消散,反而像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经脉骨髓,带来一阵阵遏制不住的、从内往外透的冷颤,哪怕裹着最厚的棉被,靠近炭火,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脸色想必是鬼一样的青白,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出血,整个人瘦脱了形,像一具裹着人皮的骷髅。
“千户,该用药了。”管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依旧平板,准时。他端着药碗进来,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比往日长了那么一瞬。是错觉,还是我此刻的模样,确实已到了连这泥塑木雕般的管事,都忍不住要多看一眼的地步?
药碗滚烫,褐色的药汁浓稠得近乎膏状,散发着一股比前几日更冲、更辛烈的气味。王太医的“虎狼之药”,一日猛过一日。我端起碗,手指因脱力和寒冷而不受控制地颤抖,药汁泼洒出些许,烫在手背上,留下红痕。我闭眼,屏息,一口灌下。滚烫的药汁像一道岩浆,从喉咙一路烧灼到胃里,然后猛地炸开,与体内那股阴寒之气疯狂对冲。剧痛瞬间攫住了所有感官,我眼前一黑,死死抓住桌沿,才没从椅子上滑下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声,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管事默默递上汗巾,等我那阵几乎要背过气去的痉挛稍稍平息,才收拾了空碗,躬身退下。自那日打碎茶盏、窗边“遗落”《鸳鸯绦》后,他看我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变化。不是关切,更像是一种更深的、带着评估的平静。他没有再提那本书,也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那本书后来被一个洒扫的哑仆进来收拾屋子时,连同其他几本闲书,一并收走了,再无踪影。是送到了该送的地方,还是真的只是当寻常废物处理了?我不知道。那声哨音,那本书,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让我看见。
时间在伤痛、寒冷、药力的折磨和无声的等待中,缓慢地爬行。每一刻都无比漫长。窗外的天色,从惨白到昏黄,再到沉入墨黑。夜晚的寒风更加刺骨,穿过窗棂缝隙,发出鬼哭般的呜咽。我蜷缩在椅中,裹着厚毯,依旧冷得瑟瑟发抖。伤口在夜里疼痛加剧,右腿的箭疮处一跳一跳地灼痛,像是有火在里面烧。意识在半昏半醒间浮沉,无数破碎的画面交织闪现:苗寨的血与火,老耿最后怒吼的脸,韩栋冰凉的手,王瘸子坠崖时卷起的尘土……然后是苏州,桃花坞,林蕙兰温柔的笑靥,在下一秒被狰狞的黑影吞噬……独眼老七的狞笑,闫公公阴柔的面孔,骆养性深不见底的眼……最后,是阿六那双在黑暗中惊惶闪烁的眼睛,和那声短促尖锐、不知真假的哨音。
“呵……”一声压抑的、痛苦的叹息,从我干裂的唇间溢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等待会让人发疯,会让伤势恶化,会让一切可能的机会,在无声无息中溜走。王太医……他说三日后复诊。就是今天。
仿佛是为了印证我这念头,午后,天色最沉滞的时候,那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再次在廊下响起,停在门外。
“杜千户,老夫前来复诊。”王太医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翻涌的血腥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只是重伤虚弱,而非濒死:“有劳王太医,请进。”
门被推开,王太医提着那个半旧的紫檀木药箱,迈步而入。他今日穿着一身深栗色的棉袍,外罩石青色比甲,神色依旧清癯淡然,目光如古井,先是在我脸上、身上缓缓扫过。那目光不像前两次带着审视的锐利,反而沉静得有些过分,像在打量一件已无甚惊喜、只剩惯常维护的古董器物。
“千户气色……”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较前日,更为虚羸。可是夜寐不安,饮食难进?”
“伤痛纠缠,寒热交作,实是……难以安枕。”我哑声道,伸出颤抖的右手,搁在脉枕上。手背上,昨日烫出的红痕未消,更添几分狼狈。
王太医坐下,三指搭脉。他的手指依旧微凉稳定,但这一次,诊脉的时间格外长久。他垂着眼帘,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仿佛在我的脉象中,触摸到了某种更为复杂、棘手的东西。书房里安静得能听见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我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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