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刚过的田埂还带着冻土的凉意,我蹲在玉米地边数苗,指尖掐着刚冒头的绿芽。新种金疙瘩的幼苗带着浅紫的芽鞘,像裹着层薄纱;老品种月光籽的芽尖却透着嫩黄,绒毛在晨露里闪着光。这两垄混种的玉米是开春时撒的种,爷爷站在田埂上看我翻地,烟袋锅敲着鞋帮说试试就试试,烟灰落在新翻的黑土里,洇出小小的灰点。
同志,请问王保国老人家住在哪?
身后传来的声音带着书卷气,惊飞了地埂边的麻雀。我直起身时后腰发僵,像被冻硬的玉米秸秆。三个穿白衬衫的人站在田埂那头,为首的年轻人背着黑色帆布包,眼镜片在朝阳下反着光,裤脚沾着泥却系得整齐的鞋带,一看就不是村里常来的贩子。
我是他孙子。我往田埂上走,布鞋陷进昨晚浇地的软泥里。年轻人立刻伸手扶了把,掌心的茧子蹭过我的手腕——不是握笔杆的软嫩,倒像常年攥锄头磨出的厚茧。我叫林致远,县农科所的农技员。他从帆布包抽出个笔记本,封皮印着金色的稻穗图案,来调研本地传统作物品种。
帆布包拉链没拉严,露出半截银色的金属仪器,探头闪着冷光。我想起去年张书记带来的播种机,铁轮子碾过月光籽的自留地时,爷爷蹲在田埂上抽烟,烟圈裹着叹息往天上飘。那时谁也没料到,秋收时金疙瘩的高产会让仓库堆成小山,而月光籽的穗轴却在晾谷场上堆成了寂寞的小丘。
您看这片混种?林致远已经走到地边,眼镜滑到鼻尖也没顾上推。他蹲下去的动作很轻,手指悬在月光籽的嫩芽上方,像怕碰碎了什么。这老品种的芽鞘绒毛密度不一般,他转头冲我笑,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赶路的风尘,抗蚜虫的天然屏障,现在很多杂交种都丢了这特性。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月光籽的嫩芽周围确实没见蚜虫,倒是旁边金疙瘩的苗叶上,已经有针尖大的绿虫在爬。去年种纯金疙瘩时,喷了三次农药才压下虫灾,药味飘到院子里,爷爷总说呛得喉咙发紧。
月光籽林致远从笔记本里抽出张泛黄的照片,黑白影像上的玉米穗小巧饱满,和我家房梁上挂着的那串一模一样。县志里记载过,三十年前是这一带的主栽品种,后来因为产量低渐渐没人种了。他的指尖在照片边缘摩挲,没想到还能见到活体植株。
爷爷背着竹篓过来时,篓里的露水顺着竹篾往下滴。他看见林致远手里的照片,脚步顿了顿,烟袋锅在裤腿上磕了磕:你认识这玉米?林致远立刻站起来,递过照片的手带着敬意:老人家,这是珍贵的地方品种资源。它的抗旱基因和独特的风味物质,是现在育种急需的宝藏。
宝藏?爷爷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抓起锄头开始间苗。月光籽的苗太密,他拔掉弱苗的动作干脆利落,断口渗出的汁液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以前饿肚子的时候,谁管啥风味,能结籽就不错。他把拔下的幼苗扔进竹篓,这混种是孙子瞎折腾,我本想种半亩够留种就行。
林致远没跟着我们往地深处走,反而蹲在混种的田垄间,帆布包敞开着,露出里面的镊子和透明标本袋。他小心翼翼地夹起片月光籽的叶尖,对着阳光看叶脉纹路,笔记本上很快画满了细密的线条。您看这两种的株型差异,他忽然招呼我,指着金疙瘩粗壮的茎秆,新品种节间短抗倒伏,但老品种的分蘖能力强,逆境下存活率高。
我蹲在他身边,才发现月光籽的根部悄悄发了三个分蘖,像藏在土里的小爪子。而旁边的金疙瘩只有一根主茎,直挺挺地戳在地里,倒像城里写字楼里笔挺的西装。这就是混种的好处,林致远的铅笔尖在两种苗之间画了个圈,病虫害来了有缓冲,旱涝年份能互补,是老辈人传下来的智慧。
日头爬到头顶时,我们在地头的老槐树下歇脚。爷爷用搪瓷缸子泡了粗茶,茶梗在热水里打着旋。林致远从帆布包掏出个银色保温杯,拧开时飘出咖啡的焦香,他自己也笑了:在村里调研总被笑话,说农技员喝这洋玩意儿。他往我手里塞了块巧克力,糖纸在阳光下闪着锡箔光,尝尝,补充体力。
巧克力的甜混着茶的涩在舌尖散开,林致远正翻着笔记本给爷爷看,照片上的玉米穗形态各异,有的颗粒细长,有的穗轴发红。这些都是快要消失的地方品种,他指着其中一页,去年在邻县发现一种紫玉米,磨成面自带甜味,可惜只剩下半袋种子。爷爷的手指在照片上慢慢划过,忽然说:紫玉米?我年轻时在山那边见过,煮在锅里水都是紫的。
林致远的眼睛亮起来,眼镜差点滑掉:真的?那品种可能含有花青素,是很好的育种材料!他立刻在笔记本上记下坐标,笔尖在纸页上划出沙沙的声响,传统品种就像老账本,记着这片土地的气候密码,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看着他帆布包上的磨损处,露出里面的棉线,忽然想起房梁上那串用红绳系着的月光籽。爷爷总说选种要看天看地看滋味,以前我只当是老糊涂的念叨,此刻听林致远讲基因多样性,倒像是同一件事的两种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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