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金蝉脱笼辞旧樊,红妆别浦嫁炊烟
潘高园坐在那面模糊的水银镜前,晨光吝啬地从糊着旧报纸的窗棂缝隙里挤进来,落在她脸上。
母亲枯枝般的手指蘸着劣质胭脂,在她颊上揉开两团生硬的红。
这颜色突兀地衬着她蜜色的皮肤——那是一种被风霜反复打磨、又被阳光长久亲吻过的底色,细腻里透着韧劲。
她的眉是两道极清秀的远山黛,鼻梁挺直,嘴唇天然带着柔润的绯红,此刻却被抿得发白。
尤其是一双眼睛,黑得如同沉在深潭底下的墨玉,此刻映着镜中陌生的自己,空茫得没有一丝新嫁娘应有的光亮。
这曾让村里后生偷偷张望的容貌,此刻裹在粗劣的嫁衣和廉价的脂粉里,像一朵被强行折下、插在瓦罐里的野山茶。
母亲粗糙的指腹停留在她光滑的鬓角,微微发颤。
“园儿,”那嘶哑的声音裹着隔夜的泪意,沉甸甸地压下来。
“女人家,顶顶要紧的,就是名声。干干净净的名声,比命还金贵。嫁过去,手脚勤快,心眼实在,别让人戳了脊梁骨……”
潘高园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绞紧的指关节上,指甲缝里还嵌着昨日搓洗父亲那条永远散发着腐烂气味的褥子时,留下的顽固污痕。
她点头,喉咙里堵着棉花。母亲饱含血泪的叮咛,字字句句,却像钥匙,猝然捅开了记忆深处最不堪的锁眼。
眼前骤然是那片七月正午的玉米地,白花花的日头像熔化的铅汁浇下来,空气滚烫黏稠。
她猫着腰找镰刀,拨开密不透风的青纱帐。肥厚的叶子后面,两条人影在蒸腾的热气里疯狂扭动。
母亲褪色的蓝布裤子堆在脚踝,像一团绝望的破布。
一个黝黑油亮的壮硕脊背,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肉上冲刷出闪亮的沟壑,正像犁地的牲口般拱动。
母亲的头颅无力地向后仰着,脖颈绷成一条濒死的弧线,喉咙深处挤出破碎压抑的呜咽,短促而粘腻。
混着泥土被碾压、秸秆被折断的噼啪声,狠狠烙进潘高园年幼的眼底。
那一刻,她懵懂又尖锐地懂得了,在这片贫瘠得只长得出苦难的土地上,女人的身体,就是最原始、最赤裸的硬通货。
能换来犁地的力气,背柴的肩膀,瘫子父亲药罐里的一点希望,全家人糊口的几捧粗粮……
“园儿?听见没?”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惶,猛地将她从滚烫黏稠的幻境里,拽回这弥漫着灰尘和劣质脂粉味的昏暗小屋。
母亲的手像铁钳般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生疼。
潘高园身体一颤,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她用力闭眼再睁开,镜中只余一张脂粉浓重、眼神空洞如枯井的脸。
“听见了,妈。”潘高园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刮过木头。
一滴浑浊的泪终于从母亲沟壑纵横的脸上滚落,砸在潘高园的手背,微温,随即冰凉。
这泪是为她流的,潘高园知道,可这泪也滚烫,灼得她皮肤生疼。
昨夜母亲拉着她的手,抹着泪教导她要“爱惜名声”、“遵守妇道”的情形还在眼前。多么巨大的讽刺!
那教导她“守节”的嘴唇,也曾发出过玉米地里那种被欲望顶到极致的、濒死的呜咽。
一股强烈的酸腐气直冲喉头,又被她死死咽下。
门被“哐当”一声撞开,尖利的唢呐和粗野的哄笑浪一样涌进来。几个花红柳绿的年轻媳妇嘻嘻哈哈挤入,汗味混着脂粉气扑面。
“哎哟,新娘子俊得晃眼哟!”
“快快快,盖头盖上!新郎官脖子都等长啦!”
刺目的红布兜头罩下,世界瞬间陷入一片粘稠窒息的暗红。
她像个失了魂的偶人,被无数双手推搡着,踉跄着跌出门槛。
唢呐声撕扯着耳膜,锣鼓震得脚下土地发颤。
鞭炮炸响,硝烟呛人。
脚下的路坑洼硌脚,无数道目光穿透红布,针一样扎在她厚重的嫁衣上。
她能感到那些目光——好奇的,怜悯的,或许还藏着不易察觉的鄙薄。
汪细卫就站在院门口那片晃动的红影里,一个敦实沉默的轮廓。崭新的褂子浆洗得发硬,紧绷绷地裹着他壮硕的肩背。
他似乎想扶她,黝黑粗糙的手指抬了抬,又局促地缩回,只在她胳膊肘处虚虚擦过一点温热。
他的呼吸很重,带着泥土和汗水的味道,在喧天的锣鼓声里异常清晰。这就是她的丈夫。
一个只见过两次面、沉默得像块田里石头的男人。
第一次“看家”,踩着泥泞去看那两间低矮土墙房和更小的偏房——她未来的囚笼。
第二次去借钱,为了炕上那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父亲。
他搓着手,憨厚地笑:“有难处,该帮的。”声音低沉,没什么波澜。
唢呐猛地拔高一个调门,催命似的。
潘高园麻木地被推着迈过娘家的门槛。
脚下熟悉的小路在红盖头下扭曲延伸,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暗红血河,正将她带离这浸透羞耻的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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