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修哭到几乎喘不过气,胸口如压巨石,身子微微摇晃,唇色泛青,若不是用没受伤的左手撑着冰冷的金砖,险些栽倒在地。她的眼泪混着冷汗滑落,滴在青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那不是全然的悲恸,而是恐惧、悔恨与自保的本能交织成的绝望。她知道,太后一死,她在这宫中最后的倚仗也断了。
而毓恪依旧立于床尾,如一株静默的素兰,不跪不泣,只静静望着眼前这一片哭天抢地的景象。她未披孝,未着素,却比任何人都更像一个送葬的人。她悄悄将手腕上的麻绳又攥紧了几分,那粗糙的麻线勒进皮肉,痛感让她保持清醒。她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平静,仿佛早已预料此局,又仿佛在等待一个终于到来的转机——太后一去,这宫里的天,怕是又要变了。而变天之前,总要有人先死,有人先哭,有人,先闭上眼。
寿康宫内外,白幔迅速垂落,如雪似雾,将雕梁画栋裹成一片素缟。那些白布原就备着,只等一个时辰,一纸诏书,便能将喜庆的金红尽数覆盖。宫人们手脚麻利,却无人敢出声,只余布帛拂地的窸窣声,与哭声交织,竟似一场早已排演好的丧仪。白幔高悬,遮了日光,也遮了人心,连那盏曾照过太后最后一眼的宫灯,也被蒙上了白纱,光也冷了,人也凉了。
殿中哭声愈烈,却无人敢去合上太后的眼睛。她仍望着帐顶,望着那幅绣着百子千孙的帐图,讽刺得如同命运的冷笑。皇帝终于动了动,踉跄一步,伸手欲触她面容,却又在半空停住,指尖颤抖,终是不敢落下——他骂她罪妇,却终究不敢亲手为她闭目。
而就在这满殿素白、哭声如潮之中,毓恪悄然抬眼,望向殿外——天色阴沉,风卷残云,仿佛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雨,正从紫禁城的深处,悄然涌来。
皇帝怒吼着把所有人包括宜修全都赶了出去,声如雷霆,震得殿梁簌簌落灰。他双目赤红,额上青筋暴起,却在众人退下的一瞬,骤然沉寂。殿门轰然闭合,隔绝了外头哭天抢地的喧嚣,也隔绝了这紫禁城二十年来所有虚伪的温情与遮掩。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回太后的榻前,龙袍拖地,步履沉重如负千钧。那曾指点江山、杀伐决断的手,此刻微微颤抖着,轻轻抚上太后冰冷的脸颊。他望着她睁着的双眼,仿佛要从中寻回那些被岁月掩埋的温柔——可那眼里,只剩空洞,与他幼时记忆中那个将他揽入怀中、轻拍哼唱的女人,早已判若两人。
他跪了下去,膝盖砸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是心碎的回音。他端端正正地叩下第一个头,额触冰凉的地面,声音低哑却清晰:“皇额娘……”
第二个头落下,他闭上眼,嗓音微颤:“就算您恨儿子……你我母子缘分,也就尽了。”
第三个头,他停了许久,才缓缓抬起,指尖轻轻拂过太后眼角,似想为她合上双目,却又停住——他不敢。他怕这一合,便真再无相见之期。
第四个头,他伏地不起,良久,才低声喃喃,如孩童般脆弱:“儿子只求您……再唱一遍哄孩子的歌谣……”(神三鬼四,太后崩逝)
声音轻得像风,却重得压碎了整座宫殿的寂静。
云板同时也重重敲了四下,是丧钟的声音。
外头的哭泣声更响了。
“那样哄孩子的歌谣……您从未给儿子唱过。”
他说完,依旧伏在地面,一动不动。殿内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孤寂地投在白幔之上,宛如一个被遗弃的孤儿。他曾是天子,是帝王,是万人之上、执掌生死的九五之尊,可此刻,他只是个没能听过母亲一首摇篮曲的孩子。
他记得的,只有她冷眼、斥责、疏离,还有那句“你若不成器,我宁可从未生你”。他从未见过她为他缝衣,未曾见她为他掖被,更未曾听过她轻声细语地唤他一声“胤禛”——那名字,只在她临终前,被他嘶吼着喊出,才终于从她唇间溢出,却已带着血与恨。
如今,她走了。带着一生的怨,一生的痛,一生未能说出口的爱与失望,走了。
他缓缓伸出手,轻轻握住太后冰凉的手,那手上还戴着她从不离身的翡翠护甲,如今却冷得像一块死玉。他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试图汲取一丝温度,可那寒意却顺着血脉直侵心口,冻得他几乎窒息。
“您走吧……去找他…”他低语,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儿子……这回不拦您了。”
“若有来生……你不要再我的额娘。”
烛火忽明忽灭,似有风从窗隙钻入,吹动白幔轻扬,宛如魂魄悄然离去。他仍跪着,一动不动,仿佛要将自己跪成一座碑,一座刻满悔恨与孤寂的碑,立在这座埋葬了所有温情的宫殿里。
而殿外,白幔如雪,层层叠叠,将寿康宫裹成一座巨大的坟茔。风过处,幔帐翻飞,如无数素衣招魂,又似在为这紫禁城即将降临的腥风血雨,提前披上丧服。
只有立在镂花门外的宜修知道
从今夜起,这个皇帝,再不是从前那个皇帝了。
他或许会更狠,更冷,更不容情。
因为他终于明白,这世上,再无人会为他唱一首歌。
而那首歌,他永远,也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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