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质料昂贵的黑色毛呢大衣,像一块灼热的炭,熨帖在沈如晦的身上,也烙在她的心上。回到姨母家那间拥挤的亭子间,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将它脱了下来,仿佛多穿一秒都会引来灭顶之灾。大衣上残留的、属于顾长钧的冷冽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与她熟悉的生活气息格格不入,让她坐立难安。
她该如何处理这件大衣?归还?她根本不知道去哪里寻他,难道要贸然去督军府?那无异于自取其辱。留下?这更是不可能,这如同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一旦被姨母发现,她将百口莫辩。最终,她只能将它小心翼翼地折叠好,用一块干净的旧布包裹起来,塞在了床铺最深的角落里,如同掩藏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然而,秘密可以隐藏,心绪却难以平复。那一晚,顾长钧在灯火阑珊处回首,将大衣披在她肩头的画面,反复在她脑海中上演。他深邃眼眸中那一闪而过的、难以解读的情绪,他强势而不容拒绝的动作,他转身离去时决绝的背影……这一切,都像一团乱麻,纠缠在她心里。她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是高高在上的施舍?是一时兴起的戏弄?还是……有别的什么她不敢深想的原因?
这种莫名的困扰,甚至影响到了她在书店的工作。她时常对着书架出神,校对着稿子也会忽然愣住,眼前浮现的尽是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连陆文清都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关切地询问她是否身体不适。沈如晦只能含糊地搪塞过去,心中对陆文清的愧疚感又加深了一层。文清哥待她如此真诚,她却为了一个仅有数面之缘、云泥之别的男人神魂颠倒,这让她觉得自己既可笑又可悲。
她试图强迫自己忘记那个雪夜,忘记街角的对视,忘记书店门口的意外。她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试图用忙碌麻痹自己。可是,命运似乎偏偏要与她作对。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书店快要打烊时,陈老板接了一个电话,放下听筒后,面色有些凝重地走到沈如晦面前。
“沈小姐,有件事……恐怕要麻烦你一下。”陈老板搓着手,显得有些为难。
“陈老板请讲。”沈如晦放下手中的书,心中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是这样的,”陈老板压低了声音,“刚才的电话,是督军府打来的。说顾少帅近日需要查阅一些关于西方军事理论和历史的原文书籍,点名要我们书店派人送一批书目清单过去,供他挑选。而且……指定要英文好的、熟悉书籍的人去讲解一下。”
沈如晦的心猛地一沉,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督军府?顾少帅?这……这难道是巧合吗?还是……
陈老板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继续道:“我知道这有点突然,也……可能有点让你为难。但你也知道,督军府……我们小店得罪不起。陆医生介绍你来的时候,说过你英文极好,对这类书籍也熟悉。我想来想去,店里只有你最合适。你看……”
沈如晦的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指节泛白。她很想拒绝,找任何借口拒绝。她不能再见到他,每一次见面,都像是在她本就混乱的心湖里投入更巨大的石块。可是,看着陈老板为难而又带着恳求的眼神,想到这份工作的来之不易,她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不能因为自己的私人情绪,连累书店,连累好心介绍她来的文清哥。
“……好,我去。”最终,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道,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无力感。
第二天下午,沈如晦怀着一颗忐忑不安、如同赴死般的心,带着精心整理好的书目清单和几本代表性的样书,坐上了督军府派来的汽车。汽车驶过繁华的街道,穿过戒备森严的大门,最终停在一栋气势恢宏的西式别墅前。灰色的石墙,高大的廊柱,森严的守卫,无一不彰显着主人显赫的权势。
她被一名穿着笔挺军装的副官引着,穿过宽敞得可以跑马的回廊,脚下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映出她渺小而无措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肃穆而冰冷的气息,让她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副官在一扇厚重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橡木门前停下,恭敬地敲了敲门。
“进。”里面传来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正是顾长钧。
沈如晦的心跳骤然加速,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跟着副官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极大的书房,四壁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种书籍。房间中央铺着厚厚的地毯,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后,顾长钧正坐在高背椅上,低头翻阅着文件。他今天穿着一件深色的中山装,少了几分军装的冷硬,多了几分儒雅,但那股与生俱来的威严气场,却丝毫未减。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精准地落在了沈如晦的身上。
那一刻,沈如晦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不敢与他对视。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意料之中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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