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金线,穿过祠堂残破的窗棂,洒在谢云书苍白却不再泛紫的脸上。
第七日清晨,他竟自己撑着手臂,缓缓坐了起来。
动作很慢,像是一具被风雪冻僵多年、刚刚解封的躯壳,每一寸筋骨都在发出无声的呻吟。
但他终究是坐直了。
苏晚晴正在查看陶罐里最后一批菌露的色泽,听见动静猛地抬头,手中的银勺“当”地一声掉进瓷碗。
她屏住呼吸,一步步走近。
谢云书的目光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定定地看着墙角那个瘦小的身影——秋蝉。
她正低着头扫地,竹帚轻触青石,声音细碎得几乎听不见。
“你还活着。”他的声音沙哑,像是从枯井深处捞出的一缕回音。
那一瞬,秋蝉的手骤然一颤,扫帚脱手落地。
她缓缓转过身,双眼瞬间涌上热泪,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抬起手,颤抖地比划起来:当年谢府大火那夜,老管家将她塞进地窖暗格,只留下半袋霉变的米饼。
她在黑暗中活了十八天,靠舔舐石缝里的湿气续命。
后来被人拖出,卖作婢女,辗转沦为乞丐,在街头冻饿垂死时,远远望见杏花村口飘扬的“云书记”布幡——那是谢家旧时商队的旗号,只有故人才识得。
她一路爬回来,一句话也说不了,只能日日清扫这间祠堂,等着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归来的人。
谢云书闭上眼,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有千斤重的往事压进了肺腑。
良久,他睁开眼,目光终于转向苏晚晴,声音低而清晰:
“我不是替姐代嫁。”
苏晚晴心头一震。
“我是逃婚离京。”他一字一句道,“只为查清父亲死因。”
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晚晴站在原地,耳边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心跳。
她曾以为他不过是个被迫替嫁、命运凄苦的柔弱男子,可此刻,那双原本总是低垂的眼眸里,竟燃起了冷铁般的光。
他扶着竹榻边缘,踉跄走到温泉水池边,用指尖蘸水,在石面上写下一段残缺符号——弯折交错,如同冰裂纹路,又似战马奔腾轨迹。
“这是北境七卫的兵符密文。”他说,“每年冬月,粮草须经‘九曲渠’运往前线。十年前大雪封山,监军徐文远谎报‘渠通无碍’,导致十万将士断粮冻毙于雪谷。我父时任转运使,拒签核销账目,当晚便暴毙府中,死状诡异。我欲追查,却被伏杀于归途,铠甲碎裂,寒髓毒渗入骨髓……侥幸未死,却成了今日模样。”
苏晚晴听得脊背发凉。
原来那些子时惊醒的嘶吼——“铁甲不得南渡!”、“九曲渠炸了!”——不是梦魇,是记忆。
是刻在他神魂里的战场绝响。
她忽然明白,为何每逢落雪,他都会蜷缩在角落,手指死死抠住衣襟,像是要挡住某种无形的极寒。
那不是病,是创伤,是十万亡魂压在他一人肩上的重量。
就在这时,门外落叶轻响。
一道修长身影自晨雾中走出,青铜面具依旧覆面,袍角沾露,宛如幽魂再临。
墨先生回来了。
他手中托着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铃,铃舌残缺,表面蚀出深坑,却仍能看出昔日雕工精细。
“这是当年押运队尾卒所持的开道铃。”他声音平静,却字字如锤,“唯有主帅下令行军,此铃才会响起。我在北境边陲集市拾得它,铃内空腔藏有一片羊皮卷——上面记着,幸存者的名录。”
说着,他将铜铃递向谢云书。
男子伸手接过,指尖触到那冰冷金属的刹那,整条手臂剧烈一颤。
铃未响,人已泪下。
那不是悲伤的泪,是压抑十七年的血与火终于找到了出口。
墨先生看着他,语气沉如寒潭:“你若只想复仇,大可伪造账册,陷害权臣,掀起朝堂动荡。但我知道,你真正要的,从来不是报复。”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你是要让那些名字重见天日。”
祠堂内一片死寂,唯有地泉汩汩流淌,蒸腾起薄雾,缭绕如灵幡。
苏晚晴站在两人之间,望着谢云书紧握铜铃的手,指甲因用力而泛白,腕上青紫脉络虽已退去大半,但仍如蛛网般隐现皮下。
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那就让他们看见。”
三人同时转头看她。
她目光灼灼,像是穿透了层层迷雾,直抵未来:“既然真相藏在毒与痛之中,那我们就把它炼成药,熬成膏,送进千家万户。让每一个失眠惊梦的人,都能安稳入睡;让每一段被掩埋的历史,都有机会开口说话。”
她说完,低头看向炉边那三只封存的陶罐。
琥珀色的药膏静静沉淀,香气清冽,带着果韵与菌香交织的独特气息,悄然弥漫在整个空间。
连秋蝉都停下了清扫的动作,仰起脸,深深吸了一口气。
仿佛,这香味本身就有种奇异的力量——能压住深夜的哭泣,能抚平心头的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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