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的夏天热得黏人,柏油路被晒得冒热气,张毅蹲在自家地摊后,正给顾客找零,后脑勺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张毅,还认识我不?”
张毅回头一看,看见周书记——原区经计委的老领导,他正拎着双塑料拖鞋往脚上套。
老周的裤腿卷到膝盖,露出沾着灰的袜子,一抬脚试鞋,袜底的破洞直晃眼,露出磨得发毛的脚后跟。“你看,”老周戳了戳破洞,语气半开玩笑半认真,“连袜子都需要修补,何况咱们区里的厂子?”
张毅心里咯噔一下。自丽民服装厂征迁改制破产后,他从厂里的书记,变成摆地摊的,日子虽谈不上富裕,却也安稳——每天守着地摊卖些小百货,傍晚回家能喝上妻子李晓梅熬的绿豆汤,不用再为厂里的烂摊子愁得睡不着。可老周这话,像根针,扎破了他刻意维持的平静。
“走,吃碗水煮鱼去。”老周不由分说,拉着他往巷尾的小餐馆走。红油在铁锅里翻滚,花椒和辣椒的香气裹着热气往上冒,老周从帆布包掏出一叠泛黄的资料,“啪”地拍在桌上。油渍溅到纸上,他也不在意,指着数字念:“振风帆布厂现在负债37万,但你记着,那批缝制帆布的机器是1988年从德国进口的,当时花了近百万,好好拾掇拾掇,还能转起来。”
张毅盯着资料上的数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边。他想起以前在丽民服装厂里,和工人们一起调试机器,夜里守着生产线赶订单的日子——苦是苦,可心里踏实。可再看看现在,地摊上的袜子、毛巾摆得整整齐齐,妻子每天数着零钱时眼里的笑意,他又犹豫了:“周书记,我现在……挺好的。”
“挺好?”老周夹了一筷子鱼,嚼得滋滋响,“你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没想起曾经厂里那些跟着你干了十年的老工人?他们现在有的在菜市场捡烂菜,有的去工地扛砖,你忍心?”
这话像块石头砸在张毅心上。他闷头喝了口酒,辣得喉咙发紧。
回到家时,妻子李晓梅正在缝衣服,见他魂不守舍,追问之下,知道了老领导周书记的来意。她把针线往桌上一摔,声音陡然拔高:“张毅!你忘了当初是怎么从厂里出来的?被人挤兑,连工资都没结清,现在又要去困难企业帆布厂找罪受?好马不吃回头草!”
张毅没反驳,他知道妻子是为他好。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隐约听见客厅有动静。起身一看,李晓梅正站在灯下,手里拿着他唯一的一套西装——还是当年评先进时买的,袖口已经磨白了。她拿着熨斗,小心翼翼地熨着西装的领口,蒸汽氤氲中,她的眼眶红红的。
“明天去见老领导周书记吧,好歹也是从破厂的丽民服装厂调出来。”她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西装熨好了,别让人看轻了。”
签协议那天,区经济委周书记的办公室很简陋,风扇吱呀转着。老周把协议推到张毅面前,他扫了一眼,忽然抬头:“老周,我想加个条款。”
“你说。”
“若两年内,帆布厂能扭亏为盈,我就调去街道办,不再管厂里的事。”
老周拿笔的手顿住了,他看着张毅,眼神复杂——有惊讶,有理解,还有一丝敬佩。三秒后,他重重地在协议上盖了章:“行,我信你。”
从办公室出来,张毅直接去了市场。他的地摊旁,竞争对手老张正守着摊位吆喝。见他过来,老张打趣:“张毅,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不琢磨你的帆布厂了?”
张毅笑了笑,指着摊上的货:“老张,这些袜子、毛巾,我按半价转给你。”
老张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递给他一支烟:“我就知道,你待不长。你这人心眼实,放不下那些旧事。”
张毅接过烟,没点燃,夹在指间。风一吹,烟丝微微晃动,他望着远处的天空——夏天的云走得快,像要把过去的犹豫都吹散。他知道,接下来的两年会很难,但他心里的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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