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二刻,天色青灰。
凌云推开院门,凌老汉已佝偻着背候在阶前,叼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旧烟斗,未燃。他换了身浆洗发白的旧号衣,浑浊眼底透着经年市井淬炼出的锐光。
“走。”老汉吐出一字,转身便行,因腿疾步履微蹇,却异常沉定。
凌云默然随行。臀腿伤处经一夜将息,虽仍酸胀,已可行走如常。他心下存惑,不知阿爷此番举动深意。
父子二人缄口穿行于晨间清冷巷陌,重走那条自郑秀才宅邸至附近市集的路径——据先前访查,此乃郑娘子最后可能行经之处。长街空寂,唯闻早行贩夫独轮车轧轧之声。
凌老汉行得极缓,浑浊双目却如苍鹰般扫视每个角落:墙根污渍、巷口转角、某扇半启的破旧木门…时而驻足,以烟斗虚点,低声吐出几句市井俚语或江湖切口,解说哪些地界易藏污纳垢,何种痕迹常被忽略。凌云凝神静听,将这些闾巷智慧与胸中所学罪案推演之术暗暗印证。
行至市集口,早市方开,人烟渐稠。凌老汉蹲于一卖蒸饼摊旁,佯装系紧屐履,目光却懒懒扫视往来人流。
忽见他烟斗微抬,指向刚从对面腌臜巷中晃出的男子。
那人年约三十,尖腮鼠目,眼神飘忽,身着油腻灰布衫,双手袖拢,行路时耸肩晃膀,透着几分流气。
“去,锁了。”老汉声如蚊蚋,却不容置疑。
凌云一怔:“锁他?阿爷,有何实据?以何名目拿人?”
“形迹鬼祟,于失踪地左近徘徊,便是由头!”老汉头也不回,语气冷硬,“休得多言,锁回衙门再问!”
形迹可疑?若在后世,连盘查都显牵强。那男子确非良善,然仅此便锁拿?
“速去!”老汉催逼,“莫非还想吃杖?明府要的是交代,非真相!”
此言如冰水浇头。凌云忆起昨日王书吏警语,想起县令不耐之色。指节攥得水火棍发白。
终是咬牙迈步,拦于猥琐男子身前。
“站住!衙门问话!”他强作威仪。
男子骇得一颤,看清是衙役,面上堆起谄笑:“差…差爷!小的张丙,安分良民,未犯事啊…”
“休得啰唣!随某回衙!”凌云不由分说,扭其臂膀,水火棍一逼。周遭人群立时退散,远远指点。
“冤哉!差爷!小的实未作奸犯科!光天化日,凭何锁拿?!”张丙杀猪般嚎叫挣扎,却被凌云死死摁住。凌云胸中滞闷,却只得硬起心肠,在众目睽睽下将不断喊冤的张丙押往县衙。
公堂之上,匾额高悬。
县令王明府打着呵欠升座,显是被早早惊扰甚为不悦。扫过堂下抖如筛糠的张丙,又瞥向旁立的凌云与拄棍立于堂口的凌老汉。
“台下所跪何人?所犯何事?”
“青天明府鉴察!”张丙叩头如蒜,“小人张丙,奉公守法!不知何故被这位差爷锁拿,天大的冤屈啊!”
县令目光转向凌云。
凌云硬首上前一步,叉手:“禀明府,此人于郑娘子失踪处形迹可疑,鬼祟逡巡,卑职疑其与案情有涉,故拿来请明府勘问。”
“形迹可疑?”县令蹙眉,“可有实证?人证?物证?”
“…暂未。”凌云垂首。
“冤哉明府!”张丙闻言嚎啕更甚,“小人不过行经该处!何来鬼祟!求明府做主!”
县令本已心烦,见其喧哗,面色一沉:“公堂之上,休得鼓噪!本官观你獐头鼠目,定非善类!既无旁证,先笞三十,看汝招是不招!”
“威——武——”两厢衙役齐声唱喏。
张丙顿时面如死灰,瘫软于地,哭天抢地:“明府!不可啊!实不干小人事!冤屈!冤屈啊!”
凌云心头一紧,看向县令,又觑向堂外面无表情的父亲。忍不住趋前半步,低声道:“明府,是否…”
“嗯?”县令不满睨视。
凌云喉头话语终是咽回。他知求情无益,反易引火烧身。
二衙役上前,将瘫软的张丙拖至堂中按倒,水火棍扬落。
“啪!”
“啊——!”
“冤哉——!”
“啪!”
“啊!!饶命啊明府!”
…
沉闷杖击与凄厉惨嚎交织公堂。凌云僵立一旁,只觉那棍棒似又笞在己身,胃肠翻搅。他强自站稳,目光却难从张丙痛苦扭曲的脸上移开。
三十杖毕,张丙已气息奄奄,臀股血肉模糊,被衙役如拖死犬般拽下堂去,投入囹圄。
“退堂!”县令拂袖而去。
堂外围观百姓窃窃私语,顷刻散尽,恍若每日上演之寻常一幕。
凌云步履沉滞地踏出县衙,日色刺目。凌老汉蹒跚跟上,取出烟斗点燃,深吸一口,烟雾缭绕。
“心有不忍?”老汉斜睨他一眼,声调平淡。
凌云默然良久,方道:“阿爷既知线索或实证,何不早呈?何必令他平白受此酷刑?若冤枉良善…”
“冤?”凌老汉嗤笑,吐尽烟圈,“这衙署之中,何日不冤屈几个?明府要的是速结此案,予上官、予那秀才一个交代。锁个人,打了,关着,案子便算‘有眉目’。真凶?孰在乎?”
凌云愕然。
凌老汉续道,声带看尽世情的麻木:“那秀才在州衙亦有门路。日日来催,明府压力甚巨。不寻个由头堵其口舌,难道真指望你我这等贱役大海捞针?捞不着,棍棒照吃不误。”
他重重磕落烟灰:“今日锁这张丙,正因其素日游手好闲,偷摸成性,声名狼藉。拿他顶罪,坊间不致哗然,秀才处亦可暂安。此即衙门生存之道。”
凌云僵立原地,但觉晨光虽明,却照得心底寒意森然。
父亲这轻描淡写的一课,比那二十脊杖更狠,更重地砸碎了他那点来自异世的法治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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