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铜铃在晨雾里轻响，林骁推开柴门时，露水正顺着丝瓜藤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圆斑。他往灶房走，听见里屋传来细碎的响动——是母亲在摸索着穿针，线头在晨光里晃悠，像条不安分的银线。
“娘，我来吧。”林骁走过去，接过母亲手里的针线筐。竹筐里的线轴磨得发亮，都是些用了大半的零碎线团，红的、蓝的、青的，像把彩虹揉碎了收在里面。母亲的眼睛去年起就不大好使了，缝补衣裳总偏针，却依旧每天要把家人的衣物翻出来看看，说“补得结实点，穿得久”。
“老了，手也抖了。”母亲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在晨光里舒展开，像浸了水的宣纸，“你爹呢？又去看他的菜畦了？”
“嗯，说今儿要移栽些油菜。”林骁穿好线，把针递回去，“昨儿您说想吃菜包，我泡了些粉丝，等会儿和着青菜做馅。”
母亲接过针，往补丁上扎时顿了顿，忽然说：“一晃啊，你爹都九十了。还记得他刚娶我那年，扛着锄头去地里，背影直得像旗杆，如今呢，弯腰都费劲。”
林骁手上的动作慢了半拍。是啊，父亲九十，母亲八十九，这三年过得像指缝漏沙，快得抓不住。他想起三年前父亲还能推着独轮车去镇上赶集，如今却要拄着枣木拐杖，走三步歇一歇，可每次歇脚时，总爱往菜畦的方向望，那里种着母亲爱吃的瓢儿菜，父亲说“这菜得勤浇水，像你娘年轻时，得哄着”。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水汽漫上来，模糊了窗玻璃。林骁往灶里添了块松木，烟火气混着饭香漫出来，恍惚间竟和三十年前的味道重叠——那时他还是个半大孩子，趴在灶门前看母亲烧火，父亲从地里回来，带着一身泥土气，把他举起来抛向空中，笑声震得房梁都颤。
“骁儿，帮我扶你爹一把。”母亲在院里喊。
林骁跑出去，见父亲正蹲在菜畦边，想把歪倒的油菜扶起来，膝盖却打不了弯，只能用手撑着泥土一点点挪。晨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像落了层薄雪。“爹，您歇着，我来。”林骁伸手想扶，父亲却摆摆手，指腹擦过油菜叶上的露水：“没事，我慢点开，这菜跟人一样，得自己站稳了，不然风一吹就倒。”
林骁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话：“活一辈子，就像种庄稼，得经春寒，经夏旱，经秋霜，最后才能结籽。”他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忽然明白，所谓的“长寿”，不过是把这些“经”过的日子，用爱和韧性串成了线，在岁月里慢慢沉淀，沉甸甸的，却也暖融融的。
午后，暖阳正好，母亲坐在藤椅上晒太阳，手里摩挲着块玉佩，是父亲年轻时给她打的，玉质不算好，却被盘得温润通透。“你看这玉，”母亲把玉佩递过来，“刚到手时糙得很，磨了几十年，倒比啥都亮堂。”
林骁接过玉佩，触手温凉，上面的纹路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像父亲如今的脾气，温和得像门前的老槐树。他正看着，听见父亲在堂屋喊“骁儿”，进去一看，父亲正翻着个旧木箱，里面是些泛黄的纸——有林骁小时候得的奖状，有父母年轻时的黑白照片，还有一沓厚厚的账本，记着某年某月买了多少斤米，花了多少钱，字迹从遒劲到颤抖，像一部浓缩的家史。
“你看这个。”父亲指着账本某一页，“二十年前，你娘生重病，家里没钱，我去山里采草药卖，记着这笔账呢——‘三月廿三，卖柴胡得钱五百文，够抓三副药’。”他的手指在字迹上轻轻划过，“那时候难啊，可想着你娘还在等着，就觉得啥坎都能过。”
林骁的眼眶热了。他总以为父母的爱像空气，平常得察觉不到，却不知这空气里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牺牲。母亲当年为了省药钱，偷偷把药汁兑了水再喝；父亲为了多赚几个铜板，在山里迷了路，饿了两天两夜才走出来。这些事，他们都是笑着说的，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日子像檐下的雨滴，一滴接一滴，汇成了河。转眼又是三年，父亲九十四，母亲九十三。父亲的拐杖换了根更粗的，母亲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却能凭着声音认出每个人，做菜时闻着香味就知道盐放够了没有。
那年冬天来得早，雪下了整整一夜。林骁早起扫雪，看见父亲站在廊下，望着漫天飞雪出神。“爹，这么冷，您咋不多穿点？”林骁把厚棉袄披在他身上。
父亲没回头，声音轻得像雪落：“你娘总说，她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大的雪，结婚那年下过一次，她说‘雪大兆丰年’。”
林骁心里一动，转身往灶房跑：“我给您和娘煮点姜茶，驱驱寒。”
他烧着水，听见母亲在里屋喊父亲：“老头子，过来给我念念那本诗集，就念你最爱的那首。”父亲应着，脚步蹒跚地走过去，拿起那本翻得卷了边的诗集，声音沙哑地读起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姜茶在锅里咕嘟作响，冒出的热气模糊了林骁的眼。他忽然觉得，父母的“长寿”，从来不是数字的叠加，而是他们把“执子之手”的承诺，织进了柴米油盐的日常，织进了每一次拌嘴、每一次牵挂、每一次相扶相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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