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二十八年中秋夜的月色，比往日更显清亮。银辉似流水般漫过瑞祥号的青砖院墙，将院子里的那棵老桂树染得通体雪白，细碎的桂花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一层金粉，风一吹，满院都是清甜的香气。
后院里，江王氏正带着大嫂在石桌上摆月饼，青釉盘里码着五仁、豆沙、莲蓉三种口味，旁边还放着一碟刚剥好的石榴，殷红的籽儿堆得满满当当。大宝站在一旁，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边疆物资运输清单》，正跟小宝低声讨论：“伊犁那边的冬衣还差两百件，漕船明早就能到，得让王瑞提前腾出库房，别耽误了送往前线。”
小宝手里捏着支炭笔，在清单边角标注着：“我已经跟王掌柜打过招呼了，他说库房早腾好了，还备了防潮的石灰。对了哥，《商律》里‘漕运优先通行’的条款，姑母让咱们再核对一遍，看看有没有遗漏的特殊情况，比如雨雪天的延误补偿。”
“等吃过月饼就核对，” 大宝合上清单，随手放在石桌一角，目光扫过院子角落，语气轻了些，“姑母又去桂树下了？从下午收到二叔的信，她就没怎么说话。”
江王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见江兰独自站在桂树下，手里攥着一封拆开的信，抬头望着天上的圆月，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边缘，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她叹了口气，擦了擦手上的糖霜：“你二叔来信说中秋回不来，你姑母这是惦记着前线的事呢 —— 又是冬衣又是药材的，她总怕哪里没安排妥当。”
大嫂也跟着点头：“前儿我还听见她跟丫蛋说，想再派两个护理坊的师傅去伊犁，说那边士兵风湿犯得厉害。”
正说着，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响，苏培盛的徒弟小禄子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一个身着藏青常服的男子，正是胤祥。小禄子手里提着一个食盒，笑着说：“江大娘，十三爷听说您家过中秋，特意带了宫里的枣泥月饼，还有两坛御酒，来凑个热闹。”
胤祥走进院子，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桂树下的江兰身上。月色落在她发间，几缕碎发被风吹得贴在脸颊，手里的信纸边角已被攥得发皱，显然是反复看过许多遍。他放缓脚步，不让靴底踩碎青石板上的桂花，只对着江王氏拱手道：“江大娘，叨扰了。今日休沐，想着江兰修订《商律》辛苦，又念及江柱子在前线，便过来看看。”
“十三爷快坐！” 江王氏连忙拉过一把梨花木椅，又朝桂树方向喊，“兰丫头，十三爷来了！”
江兰这才回过神，将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袖中 —— 那是江柱子从伊犁寄来的中秋信，字里行间满是前线的艰苦：“风口雪深及膝，士兵们裹着瑞祥号的冬衣倒也御寒，只是夜里站岗，风湿老毛病总犯，护理坊的膏药很管用，就是不够分。” 她转过身，看到胤祥站在月光下，常服衣襟上沾着几片桂花，眼神温和地望着她，心里不由得泛起一丝暖意。
“十三爷，您怎么来了？” 江兰走上前，声音比平日轻了些，少了几分朝堂上议政时的拘谨，多了些家人团聚时的松弛。
“听闻你为《商律》草案熬了好几夜，” 胤祥说着，从身后拿出一盏油纸灯笼，灯笼骨架是细竹做的，上面糊着的宣纸上，用淡墨画着稻穗与蚕茧，笔触细腻，显然是精心准备的，“夜里风凉，你站在这里久了容易着凉，这灯笼你拿着 —— 画的都是你在意的东西，也算应景。”
江兰伸手接过灯笼，指尖触到竹骨的温热，显然是胤祥一路提着焐热的。她看着灯笼上的稻穗 —— 那是瑞祥号粮铺最初的招牌，蚕茧则是丝绸生意拓展的象征，连她自己都快忘了这些细节，他却记在心里。眼眶微微发热，她轻声道：“多谢十三爷，费心了。”
胤祥看着她，目光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心疼。他这些日子都看在眼里：修订《商律》时，张延龄等守旧派明里暗里刁难，说 “女子干预律法有失体统”，是她据理力争，拿出十八省商户的诉求清单，才让条款得以推进；上周核对边疆物资时，她发现漕船运费有差价，连夜核查账目，直到确认每一两银子都用在实处才肯歇息；就连今日中秋，她心里惦记的还是伊犁的士兵缺不缺膏药、冬衣够不够分。
两人并肩走到桂树下，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石桌那边传来大宝和小宝讨论《商律》条款的声音，衬得这角落愈发安静。
“我知道你在宫里、在商号都不易。” 胤祥先开了口，声音轻得像被风吹动的桂花，“修订《商律》要平衡朝臣与商户的利益，送物资去边疆要协调漕运与军营，连瑞祥号的伙计们，你都要操心他们的工钱够不够养家 —— 你总把所有事都扛在自己肩上，从不说累。”
江兰愣住了 —— 她以为自己把这些不易都藏得很好，在家人面前强装镇定，在朝堂上据理力争，连苏培盛都只说她 “行事利落”，却没想到被胤祥看得这么透彻。她想起上次在刑部议《商律》，张延龄故意拖延签字，是胤祥站出来说 “条款已兼顾各方，再拖便是耽误新政”；想起整理伊犁物资清单时，他主动送来军营的分布图，标注出最急需物资的哨所；这些细微的支持，她都记在心里，却从没想过，他会把这些 “不易” 一一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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