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脚早已没了知觉,只是凭借着某种惯性,一步步向前挪动。
林昭然的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泥土上,这片曾被她用生命去“提问”的大地,此刻却像是要把她重新吸纳回去。
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但她的眼神却有一种沉甸甸的重量,那是看尽了星辰轮转、沧海桑田后的疲惫与安宁。
她正走在一条无名的山路上。
这条路不是人走出来的,更像是溪流改道后遗留下的痕迹,蜿蜒着伸向云雾深处。
周遭的一切都异常安静,没有鸟鸣,没有虫嘶,连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都像是被什么东西吸收了。
这寂静,对她而言是一种恩赐。
过去这些时日,整个世界对她来说都过于嘈杂了。
她能“听”到。
不是用耳朵,而是用整个正在消散的身体。
有时,她的舌根会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咸腥,仿佛有人将一整片海都倾倒进了她的感知里。
她知道,那是程知微正站在海崖边,看着潮水抹平沙滩上自发显现的“问”字。
那个孩子气的理想主义者,终究还是看到了她想让他看到的答案——最彻底的胜利,是连胜利本身都无需被铭记。
有时,她的掌心会传来一阵虚幻的温热,如同轻抚过一块被日光晒透的旧砖。
那是柳明漪在南荒的溪边,感受着大地如脉搏般的呼吸。
那个看似冷硬的女人,内心深处总藏着最柔软的悲悯。
她没有移开那些层叠的旧砖,便是读懂了那无声的千万个“问”。
还有孙奉的死,裴怀礼的释然。
那些孩子的歌谣,妇人的叹息,陶片碎裂的声音,火焰燃烧稿纸的噼啪声……无数的画面与情绪,都像无形的潮水,一波波冲刷着她日渐稀薄的意识。
她像一个巨大的共鸣体,整个天下的光与土、生与灭、问与答,都在她这里激起回响。
这便是她付出的代价。
为了对抗那个用唯一的“定论”禁锢思想、用绝对的“真理”抹杀人性的时代,她必须找到一种无法被言说、无法被定义、无法被掌控的力量。
她不能用一种新的“答案”去取代旧的“答案”,那只会是新一轮的循环。
所以,她选择成为一个“问题”。
她将自己的一切——记忆、情感、力量,甚至存在的概念本身,都打碎成亿万份看不见的“种子”,融进了这片天地的光与土之中。
她要让大地学会思考,让光芒懂得提问。
她要让每一个凡人,在捧起一抔土、看见一束光时,都能在心底生出一个属于自己的“问”。
“人自明”。
灶台火光映出的那三个字,让她感到了一丝欣慰。
她成功了。
人们不再需要被告知何为光明,因为他们本身就成了光源。
而她自己,就是献给这片大地的第一块陶片,碎得最彻底的那一块。
她的名字正在被遗忘,她的事迹正在被消解,最终,她将彻底融入这片由她亲手唤醒的天地,成为一个无人知晓的传说。
这正是她想要的结局。
越往山顶走,那股充斥在她感知中的回响就越是微弱。
海潮的咸腥味淡去了,掌心的温热消失了,那些细碎的光影和人声也渐渐远去。
世界,仿佛正在从她身上退潮。
那个地方,是这片“喧嚣”大地唯一的“寂静”之地。
是她所有力量的起点,也是她最后的归宿。
那是整个棋盘上的“天元”,是风暴的中心,是唯一没有被种下“问”之种子的方寸。
只有在那里,她才能摆脱这整个天地的共鸣,短暂地、完整地,做回林昭然。
山路尽头,出现了一道简陋的竹篱笆,围着一个小小的院落。
院中似乎有几间茅屋,屋檐低垂,像是已经在此处沉默了千百年。
那扇虚掩的竹门,像一个沉默的句点,终结了身后万里江河的喧嚣。
林昭然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竟是久违的清新,不带任何人的悲喜,不含任何事的因果,只是纯粹的山间雾气。
她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门扉的前一刻停住了。
她能感觉到,门内门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推开它,她将卸下整个天地的重量,也意味着,她将开始自己最后的告别。
风停了,喧嚣也停了。她终于,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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