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
林昭然没有待在书斋里等待裴怀礼的回应,那不是她的战场。
她的战场,在目之所及,又在目之所不及的每一寸土地上。
她要做的,只是等待。
等待那些探针,带回它们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信息。
第一份消息,来自北地一个偏远村落,由程知微辗转传来。
程知微是裴怀礼最得意的弟子之一,以心思缜密、忠于师道着称。
可他的信,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困惑。
他写道,村里的学童不知从何处学来,不再于沙盘上习字,而是寻了溪边的陶片,在水畔的岩石上反复磨划。
他们刻的不是字,也不是画,只是一个简单的、弯曲的、带有一个圆点的符号。
一个“?”。
学堂的老师不解,问孩子们为何要刻这个。
一个孩子仰着满是泥污的脸,认真地回答:“我们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它不像我们认得的任何一个字,也不像天上的云或地上的花。可我们一看它,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就动了。”
老师觉得荒唐,却又无法禁止。
因为孩子们没有喧哗,没有嬉闹,他们只是专注地、沉默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个动作。
那神情,近乎虔诚。
程知微在远处观察了很久。
他想起林昭然曾与他辩论时说过的一句话:“真正的启蒙,不是灌输答案,而是让人看见自己心中那个看不见的问题。”那个“?”,不正是人心底最原始的疑问之形吗?
它无需被定义,无需被解释,它本身就是力量。
他站在那里,看着那些孩子,终究没有上前制止。
在离开村子时,他沉默地从路边拾起一块边缘圆润的陶片,轻轻放在了溪畔最大的一块“?”符号旁边。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要这样做,仿佛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应和。
次日,村里的孩子们发现了那块新添的陶片。
他们以为这是某种新的、更高级的玩法,是一种无声的认可。
于是,模仿开始了。
很快,这股风潮像燎原的野火,从溪畔蔓延到村口,从村口蔓延到十里八乡。
岩壁上,路碑上,废弃的墙垣上,处处都留下了深浅不一的“?”。
无人知其始,亦无人知其将止于何处。
林昭然放下程知微的信,指尖轻轻划过桌面,仿佛在描摹那个无形的符号。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一个问题被看见了,它就会自己寻找答案。
第二份消息,来自柳明漪。
柳明漪是裴怀礼的另一枚棋子,她擅长潜藏,观察那些最细微的人心流动。
她被派往北地,监视那些因旧朝覆灭而流离失所的兵卒。
她在信中描述了一件怪事。
在一座废弃的驿站旁,有几个老卒在自发修桥。
他们不用官府的木料,也不取山间的石材,只用最普通的泥土,再混入大量的碎陶片,一点点夯实桥基。
柳明漪问他们为何如此,一个断了手臂的老卒,用仅剩的手拍着泥土,瓮声瓮气地回答:“老辈人传下来的说法,说这种土会记路。走过的人越多,踩碎的陶片越多,这桥就越忘不了自己的位置。”
后来,一个年轻的妇人抱着孩子过桥。
孩子光着脚,踩在那些尚未完全干透、嵌着陶片的桥面上,忽然指着桥心,奶声奶气地对母亲说:“妈妈,它在说话!”妇人笑着摸摸他的头:“傻孩子,那是风声。”
当夜,大雨倾盆。
柳明漪借宿在驿站的屋檐下,看见那座新修的土桥在风雨中微微震颤。
每当闪电划过,桥身上那些陶片碎裂的绳结处,似乎有微弱的光纹一闪而过,如同大地的脉搏。
那个断臂的老卒,就坐在桥头的栏杆上,任凭风雨浇灌,从怀里摸出一个陶制的勺子,对着桥基,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那声音,沉闷而清晰,像是在叩响一扇看不见的门。
有躲雨的旅人好奇地问他:“老丈,这么大的雨,守着这桥做什么?”
老卒头也不回,答道:“不守什么。只是听见它在风雨里喊疼,就得应一声。”
柳明漪在黑暗中攥紧了拳头。
她忽然明白了,这些老卒守的不是桥,也不是过桥的人,他们是在守着这条路本身。
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让这条路“活”下去,让它自己走得更稳。
这是一种裴怀礼的“礼”中从未记载过的守望,一种超越了人的范畴的沟通。
林昭然将柳明漪的信与程知微的信并排放好。
一个问,一个记。
她的理念,已经开始在泥土中扎根、生长。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孙奉,那位守护了无数人名一辈子的老人,在平静中离世。
葬后七日,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村里的孩子们,在没有任何人组织的情况下,自发地聚集在孙奉旧屋前的空地上,用他们从各处搜集来的陶片,铺成了一个巨大的、歪歪扭扭的“问”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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