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不说话,可土记得。
夜雨停了,屋檐滴水如漏鼓。
林昭然走出孙奉家门时,天边刚泛出蟹壳青。
她没回头,只觉袖口还沾着药香与陶腥混成的沉郁气息。
程知微已在巷口等她,两人谁也没提昨夜那一声叹息,只是并肩走出了村子。
晨雾正被初阳蒸出几缕白汽,湿气拂过面颊,凉而柔,像亡者未尽的呼吸。
程知微的陶坠子撞在腰间,“叮”的一声脆响,在寂静巷道里荡开三寸回音——那声音太熟了,像极了当年私学檐下那串残陶环,在风里摇了一整个春天。
“我去旧村学遗址看看新灶。”他指了指村南方向,鞋尖还沾着田埂的新泥,触感微重,仿佛踩过昨夜的哀恸,“阿巧家的泥匠说,今早要开窑。”
她应了,目送他的青布衫角消失在巷口,转身往村东去——那里的蒙学馆该挂新的陶板书了。
指尖掠过袖口粗麻布,粗糙的纹理刮着皮肤,像记忆在轻轻抓挠。
行至溪畔,足底青石微滑,露水沁透鞋底,寒意顺着脚心爬升。
忽闻石桥方向传来孩童的欢呼,声浪撞在水面上,碎成一片粼粼的笑。
循声望去,柳明漪的月白裙裾正掠过桥栏,银线绣的并蒂莲在晨风中泛着微光,随步态起伏,如浮在雾上的花。
发间银簪坠子叮铃作响,清越如泉滴石罅。
“昭然!”柳明漪看见她,抬手招了招,声音穿过薄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
林昭然加快脚步,近前时见桥基新泥里嵌满碎陶,在晨露中泛着温润的光,釉面映着天色,像无数双半睁的眼睛。
有个赤足孩童从她脚边跑过,足底沾着的泥星子落进陶片隙里,竟映出几点淡金,如火种坠地。
“桥会亮。”孩童的母亲笑着解释,蹲身替孩子擦脚,掌心抚过脚心时带起细微的沙沙声,“老辈说,它问得久了,就记得光。”
柳明漪蹲下来,指尖悬在湿泥上方半寸,又缓缓收了回去——空气里浮着泥土的腥甜,还有她未曾出口的触碰欲。
林昭然看见她掌心泛着薄红,像是忍了许久的触碰,像烧红后冷却的铁。
“当年在绣坊,我用银针挑断过三百根纱线。”柳明漪忽然说,声音轻得像溪水流过石缝,几乎被风揉碎,“每根纱都在问,为什么不能见光。”她望向桥基下层层叠压的陶片,皆仰面朝上,像一张张等待回答的嘴,“现在不用挑了。”
林昭然蹲下身,指尖轻轻贴上泥面。
地温透过指腹传来,温热而微颤,像无数未出口的“为什么”在跳动,顺着血脉直抵心口。
孩童突然扑进母亲怀里,指着桥洞喊:“妈妈看!鱼在陶片上写字!”
粼粼波光漫过桥基,陶片的影子在水面摇晃,真似有字在游动,墨痕般游弋,又倏忽消散。
“那是光写的。”母亲摸了摸孩子的头,声音温柔如覆土。
柳明漪望着那片光,忽然笑了:“原来最好的联络,是不用联络。”
林昭然起身时,袖中传来细微的震动——是孙奉家的小杂役攥着她的衣角,指尖冰凉,带着急促的颤抖。
“孙公公不好了。”杂役的眼睛红得像浸了水的陶土,呼吸急促,吐出的字句带着哽咽,“奶奶让您快去。”
她跟着杂役跑过青石板路,鞋底敲击石面,一声声如叩心门。
药香从孙奉的土屋门缝里渗出来,混着陈年老陶的腥气,浓得几乎凝成实体,堵在喉头。
推开门,孙奉躺在竹席上,孙辈们围在床前,最小的孙子正用陶勺喂药。
那把陶勺她太熟悉了——七年前程知微敲过三下的,如今勺底的“问”字早被磨平,却承着窗光,亮得像面小镜子,映出孩子低垂的睫毛和老人灰败的唇。
孙奉的手搭在勺沿上,指节青灰如老树根,筋脉凸起,像埋了多年的陶绳纹。
见她进来,他动了动眼皮,喉间发出模糊的声响。
林昭然俯下身,听见他极轻的气音:“...护好了。”她鼻子一酸,握住他的手——那手凉得像冬天的陶片,却在她掌心轻轻蜷了蜷,留下最后一丝温度。
夜里起了风。
林昭然守在床前,听风穿过屋隙,在空心砖里撞出三声闷响,像谁在叩门,又像地底深处传来的回应。
孙奉的呼吸渐弱,最后停在一声极轻的叹息里,轻得如同陶粉落地。
次日清晨,陶勺静静躺在枕边,朝天而卧,内壁盛着一汪晨光。
他的妻子抹着泪,将勺往窗台下推了推:“留着,夜里还能照路。”
程知微来的时候,手里攥着撮灶灰。
他蹲在床前,将灰撒在勺旁,灰落无声,却像撒下千言万语,细密如雨。
“你还记得《问录》么?”他低声说,目光落在陶勺上,声音被记忆拉得很长,“七年前查封那夜,孙奉抱着它躲在灶后,手抖得连陶勺都拿不住——后来那把勺,就成了喂药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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