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满那番以数据和图表为基、掷地有声的反诘，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金銮殿光洁的金砖地面上，余音嗡鸣，震得许多人心神摇曳。那直观的线条与数字，比任何雄辩都更具力量，将“妖术”的荒诞面纱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然而，根深蒂固的偏见，绝非轻易能够瓦解。
严正清御史脸色由青转红，花白的胡须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无法在数据上找到破绽，便再次祭起那面自以为无往不利的“纲常”大旗，声音因气急败坏而显得有些尖利：
“巧言令色！纵使你巧舌如簧，纵使这数据看似确凿，也改变不了你身为女子，妄干农政、淆乱阴阳的根本！《礼记》有云：‘男不言内，女不言外。’此乃天地定位，人伦大节！你聚众立村已是逾越，如今更以女子之身，行育种之事，干预国策，此风若长，天下女子皆效仿之，则内闱不修，家国不宁！陛下，此例绝不可开啊！”
他这番言论，立刻引来了不少守旧派官员的点头附和。对于他们而言，维持既定的性别秩序和权力结构，其重要性有时甚至超过了实实在在的粮食增产。
“严大人所言极是！女子便该恪守妇道，相夫教子！”
“若女子皆如赵小满般抛头露面，争强好胜，成何体统？”
“此乃根本之争，不可不察！”
声声指责，如同冰冷的箭矢，再次射向御阶下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孙巧儿气得浑身发抖，想要开口辩驳，却被赵小满用眼神轻轻制止。
赵小满靠在孙巧儿身上，剧烈地喘息了几下，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灼痛和窒息感强压下去。左臂之下的墨黑印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几乎要让她晕厥，但她死死咬住了牙关。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再次抬起了头。这一次，她的目光没有躲闪，没有畏惧，而是如同淬火的寒铁，直直地迎向严正清，以及他身后那片代表着陈旧观念的庞大阴影。
她的声音比之前更加嘶哑，气息也更加短促，仿佛下一刻就会断绝，但每一个字，却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带着血的重量，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严大人…口口声声…纲常伦理…”
“民女…只想问大人…一句…”
她顿了顿，积蓄着最后的气力，目光倏地转向龙椅方向，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悲凉而又无比锐利的诘问：
“陛下！诸位大人！”
“这‘丰女一号’…若能推广天下…”
“每年…可多收…千万石粮食！”
“可多活…百万饥民！”
“可让…边关将士…腹中充实！”
“可令…国库仓廪…更加充盈！”
“此乃…利国利民…活命救急之良方！”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咳嗽再次袭来，咳得她整个人蜷缩起来，孙巧儿连忙为她抚背，眼中含泪。好不容易平复些许，赵小满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因激动泛起一丝诡异的潮红，她死死盯着严正清，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那石破天惊的一问：
“难道——”
“就只因这种子…”
“是由民女这个…女子…种出来的…”
“陛下与朝廷…就要…眼睁睁地看着…”
“那千万石粮食…化为乌有？”
“那百万饥民…活活饿死？！”
“就要…拒绝这…救民于水火、固国之根基的…”
“良方吗？！！”
“轰——！”
此言一出，真真是石破天惊，如同在寂静的火山口投下了最后的引信！
整个金銮殿，瞬间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凝固！
所有官员，无论是支持派还是反对派，甚至是龙椅上的皇帝，都被这直指核心、近乎残酷的质问震得心神俱颤！
是啊！
粮食！活命！国库！边关！
这些实实在在、关乎帝国存续与万千黎民生死的东西，难道还比不上一句虚无缥缈的“牝鸡司晨”吗？！
难道为了维护那套僵硬的“纲常”，就可以理所当然地牺牲掉能够活人百万的良种吗？！
这简直是将他们坚守的“道理”放在火上烤，放在天下人的良心面前拷问！
严正清被问得瞠目结舌，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他身后那些附和者，也个个面红耳赤，眼神躲闪，不敢与赵小满那虽然虚弱却如同燃烧着火焰的目光对视。
程维景等支持派官员，则是在震惊之后，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彩，几乎要为赵小满这神来之笔的诘问喝彩！
龙椅上，年轻的皇帝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的扶手，深邃的目光紧紧锁在赵小满身上。他看到的，不再仅仅是一个培育出良种的农妇，而是一个敢于用最朴素的道理，去挑战最根深蒂固规则的……异数。
赵小满问完这最后一句话，仿佛耗尽了生命最后的光华，身体猛地一软，彻底瘫倒在孙巧儿怀中，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孙巧儿和李青山连忙上前照料，殿内一阵轻微的骚动。
但那句振聋发聩的诘问，却如同烙印般，深深镌刻在了金銮殿的每一根梁柱上，也镌刻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中。
诘问乾坤，直指本心。
赵小满以垂死之躯，发出的这灵魂一击，彻底将争论的焦点，从虚无的“妖术”与“纲常”，拉回到了最现实的“生存”与“利益”之上。
她用自己的方式告诉这座帝国最高的权力殿堂：
在活生生的粮食与生命面前，一切僵化的教条，都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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