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策研究室的午后,阳光被厚重的窗帘滤过,在铺满报告和资料的办公桌上投下昏沉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旧书报和茶叶混合的、属于机关特有的沉闷气息。我正对着一份关于乡镇企业发展的初稿绞尽脑汁,试图把那些干巴巴的数据和方针政策,揉捏成有血有肉、能触及领导关注点的内参。
对面的老张,张主任,是我们研究室的“定海神针”。他年近五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永远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看人时总习惯性地从镜框上方投来目光,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洞悉一切的温和与谨慎。此刻,他正捧着一个印着“先进工作者”的搪瓷杯,小口啜着浓茶,视线却落在窗外,似乎在研究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上新发的嫩芽。
“致远啊,”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打破了室内的寂静。“手头那份关于河口镇农机厂扭亏为盈的简报,你先放一放。”
我抬起头,有些诧异。那份简报是下面报上来的典型,数据亮眼,我正打算深入挖掘一下,写成经验材料。“主任,这个点抓得挺好,正是提倡搞活国营小厂的时候……”
老张摆摆手,打断我,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像是自嘲,又像是无奈。“典型是不假,但写不写,怎么写,什么时候写,这里面有学问。”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你知道河口镇新上任的副镇长,是谁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我关注的是工厂本身的管理模式和改革举措,至于地方上的人事变动,除非是重要岗位,否则并不会立刻进入我的视野。
“是钱副局长的小舅子。”老张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但每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我的耳膜上,“钱副局长,在刘省长那边,可是很说得上话的。”
我瞬间明白了。刘省长与赏识我的周汝信副秘书长,在省里大的发展思路上,并非总是步调一致。这份看似纯粹的业绩简报,背后牵扯的却是微妙的人事脉络。
“这……”我一时语塞,感觉刚才在脑海里构建起的那些关于改革、关于效率的激昂文字,瞬间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灰尘。“可是,主任,农机厂效益好转是事实啊。”
“是事实,没错。”老张点点头,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但如果你现在大张旗鼓地把它捧起来,别人会怎么看?是觉得你林致远慧眼识珠,发现了基层的好经验?还是会觉得,你是在变着法儿地给钱副局长的小舅子造势,甚至……是揣摩到了刘省长那边的什么风向,提前下注?”
我后背微微沁出点冷汗。老张的话,像一把精巧的钥匙,打开了一扇我此前未曾留意的门。门后并非刀光剑影,而是一张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网,由血缘、乡谊、旧部、同窗等各种关系编织而成,轻柔地笼罩在权力的殿堂之上。它不显山露水,却能在关键时刻,悄然改变一件事的走向,甚至一个人的命运。
“那我们……”我有些迟疑地问,“就当没看见?”
“那也不是。”老张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吹开表面的浮叶,“材料呢,你先收着,整理好。等哪天,周秘书长或者相关分管领导下去调研,点到这个方向了,你再不动声色地拿出来,作为背景资料附上。这叫恰逢其会,顺水推舟。功劳是领导的眼光,是基层的努力,我们嘛,只是尽职尽责地提供了参考。”
他看着我,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致远,记住,在机关里,很多事情,做得对不如做得巧。你看似在往前冲,可能不知不觉就撞到了网上;你看着在原地踏步,说不定反而是在积蓄力量,等待最好的时机。这研究室,为什么叫‘研究’?不光研究事,也得研究人,研究这里面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低头看着那份充满希望的简报,心情复杂。它依旧闪烁着业绩的光芒,但在我眼中,已经不再纯粹。我意识到,自己端起的这碗公家饭,滋味远比想象中要复杂得多。光有热情和才华远远不够,还得有一双能看清这无形之网的眼睛,和一份在网中穿行而不被缠绕的谨慎。
“明白了,主任。”我深吸一口气,将那份简报轻轻塞进文件夹底层,与那些尚待厘清的数据、未完成的草稿归置在一起,“我会再‘研究研究’。”
老张满意地点点头,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的老槐树,仿佛刚才那番触及权力生态隐秘角落的谈话,只是随口品评了一下天气。
而我,林致远,这个刚从校园踏入社会不久,怀揣着“文以载道”理想的青年,在这一刻,真切地感受到了第一阵来自“官海”深处的、带着咸腥味和复杂水温的潮汐。它无声无息,却力量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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