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春天,与汉东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意味。汉东的春,总带着几分南方湿漉漉的纠缠和试探,暖意里裹着寒气,像个精于算计的政客,每一步都走得暧昧不明。而北京的春,则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北伐。凛冽的北风一旦势弱,阳光便毫不吝啬地泼洒下来,干燥、明亮、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坦荡。街边的杨树、槐树,仿佛一夜之间就抽出了嫩绿的新芽,有一种北方特有的、爽利而蓬勃的生命力。
侯亮平提着一个普通的公文包,随着下班的人流,走出了那栋庄严肃穆的机关大楼。他穿着合身但算不上昂贵的夹克,深色西裤,头发梳理得整齐,脸上没什么表情,与周围那些或步履匆匆、或三俩交谈的同事们并无二致。只有极细心的人,或许能从他比实际年龄略显深沉的眼角,以及偶尔掠过一丝锐利随后又迅速隐去的目光中,窥见几分不同寻常的过往。
他被调回北京,安排在最高检的一个研究室,担任副职。这个职位,听起来体面,工作环境优越,接触的也都是宏观的政策法规研究,远离了一线办案的紧张和压力。对于很多追求安稳的机关干部来说,这或许是求之不得的闲差。但对于侯亮平,这位曾经在汉东反贪风暴中冲锋陷阵、意图力挽狂澜的“孤胆英雄”,这种“平静”,无异于一种温柔的流放。
他的办公室不大,但窗明几净,窗外是院子里一棵老榆树,枝丫遒劲。桌面上,堆满了各种法律期刊、政策文件和内部简报,需要他审核、签阅,或者组织讨论。工作内容从具体的案件侦查,变成了抽象的理论研究;从与狡猾的对手短兵相接,变成了与晦涩的文字和复杂的程序规定打交道。
一开始,这种巨大的落差几乎让他窒息。他习惯了大开大合,习惯了在迷雾中寻找线索、在压力下突破僵局。现在,一切都被按下了慢放键,甚至可以说是静止键。他感觉自己像一头被关进精致笼子的猎豹,空有利爪和锐齿,却只能面对一堆不会动弹的文书。
钟小艾对他的状态,从最初的担忧,渐渐变成了无奈的理解。她尝试过带他参加一些圈内的聚会,希望能帮他重新建立人脉,散散心。但侯亮平总是显得格格不入。当别人高谈阔论着政策动向、人事变迁时,他多半是沉默地坐在一边,偶尔插一两句话,也往往因为过于直接或者还带着汉东那种“办案式”的较真,而让气氛瞬间冷却。几次之后,钟小艾也不再勉强他。
家,成了他最主要的栖息地。一套位于单位附近、不算宽敞但布置温馨的单元房。钟小艾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阳台上种满了绿植,试图用这些鲜活的生命力驱散丈夫心头的阴霾。晚饭后,两人有时会一起看看新闻,或者各自看书。交流不多,但有一种历经风波后的、疲惫的默契。
侯亮平发现自己开始失眠。夜深人静时,汉东的一幕幕会不受控制地浮现:陈海倒在医院里苍白的面孔,祁同伟那深不见底、时而热情时而冰冷的眼神,高育良看似温和却暗藏机锋的话语,还有大风厂那冲天的火光和工人们绝望而又期盼的目光……那些惊心动魄的较量,那些功败垂成的遗憾,像默片一样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
他起身,走到书房,从书柜底层翻出几本蒙尘的书籍——不是法律条文,而是大学时看过的哲学、历史,甚至还有几本人物传记。他试图从更广阔的时空维度,来审视自己在汉东的经历。自己错了吗?坚持原则、依法办案、挑战盘根错节的势力,难道有错吗?为什么最终离开的是他,而祁同伟和高育良却能笑到最后?
他读《史记》,读《资治通鉴》,在古往今来的权力更迭和人世浮沉中,寻找答案,或者说,寻找一种安慰。他渐渐明白,个体的力量在某种庞大的、由利益、规则和惯性编织而成的网络面前,往往是渺小的。绝对的正义或许只存在于理想国,现实世界充满的是妥协、平衡和不得已而为之。这种认知,并不能消除他内心的不甘,但至少,让他能够以一种更冷静、也更悲凉的眼光,来回望那段岁月。
周六的早晨,阳光很好。侯亮平换上一身轻便的运动服,对正在准备早餐的钟小艾说:“我出去走走,中午可能不回来吃了。”
钟小艾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关切,但没多问,只是点点头:“好,路上小心。”
他们之间,已经很少像普通夫妻那样详细报备行程了。一种无形的隔阂,因汉东的挫败而生,虽然谁也不去捅破,但却真实存在。
侯亮平的目的地是西郊的一个公园。他不是去闲逛,而是有一个固定的“约会”——去见陈海的儿子,陈东。
陈东已经上中学了,个子蹿得很高,眉眼间有他父亲的影子,但气质更显沉静,甚至有些少年老成。陈海去世后,侯亮平几乎成了陈东在北京最亲近的长辈。每隔一段时间,只要侯亮平有空,就会约陈东出来,有时是爬山,有时是找个地方吃饭,更多的是像今天这样,在公园里边走边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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