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昶的声音落下,平台上陷入了更长久的寂静。他不仅完美地承接了谢道韫的锋芒,更以“庖丁解牛”为喻,将“逍遥”的真谛,从玄虚的云端拉回了现实的大地,点明了其“入世破局”的核心精神!这已非简单的经义阐释,而是融入了对当下时局、士人处境的深刻洞察!尤其那“非常之议”“激流”“一线安稳”的隐喻,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直指建康城中那讳莫如深的巨大阴影,让在场所有人心头剧震!
谢道韫眼中那锐利的锋芒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激赏与探究,如同发现了深藏于顽石中的美玉。她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谢安手中的茶盏轻轻放下,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响。他脸上那始终如一的淡然笑意似乎更深了些,温润的目光在陆昶身上停留良久,仿佛要穿透那身旧衣,看清这少年胸中丘壑。那目光中,有审视,有赞许,更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王坦之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方才的倨傲消失无踪,只剩下被无形锋芒刺中的难堪与阴郁。他看向陆昶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忌惮。
“好!好一个‘以无厚入有间,游刃有余’!”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名士抚掌赞叹,“后生可畏!安石公,此子不凡!”
谢安终于开口,声音温和依旧,却带着定鼎乾坤的力量:“陆郎君解《庄》,如庖丁解牛,直指本源,切中肯綮。道韫之问,得其解矣。”他环视众人,麈尾轻拂,“诸君以为如何?”
满座名士,无论先前态度如何,此刻皆心知肚明。谢安此言,已是定论,更是对这个边缘少年的公开认可!附和、赞叹之声纷纷响起,平台上的气氛陡然转变。
雅集继续,然而中心仿佛已悄然偏移。陆昶依旧坐回他那边缘的席位,却再也无人敢以寻常寒士视之。不断有人借故前来攀谈,或探讨经义,或询问见解。陆昶应对得体,不卑不亢,言必有中,其学识之渊博、见解之深刻,令许多自视甚高的名士暗暗心惊。
日影西斜,雅集渐近尾声。名士们三三两两起身,或登车,或乘舆,在仆从簇拥下谈笑着离去。东山别业复归宁静,只余下夕阳余晖染红了山巅的松林。
陆昶也起身告辞。刚走出平台,身后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陆兄留步!”是谢玄。他小跑着追上来,额上还带着细汗,小脸满是兴奋的红晕,眼中是纯粹的崇拜,“陆兄方才所言,真是太好了!比叔父平日讲的还要透彻明白!”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素帕小心包裹的物件,不由分说塞到陆昶手里,“这个给陆兄!”
入手微沉,触感温润。陆昶展开素帕,里面赫然是一支玉簪!簪身莹白,质地温润细腻,簪头雕刻着极其古拙简劲的云纹,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竟与他怀中那枚青玉环佩上的云纹,隐隐有着同源的气息!
“幼度,此物……”陆昶一惊,这玉簪看似简洁,但玉质上乘,雕工古雅,绝非寻常之物。
“这是阿姊让我给你的!”谢玄抢着说道,眼睛亮晶晶的,“阿姊说,陆兄今日之言,如晨钟暮鼓,发人深省。此簪乃她旧物,簪首云纹乃摹自家中一方古玉残片,有静心凝神之效,赠与陆兄,聊表谢意。”他顿了顿,小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郑重,压低声音道:“阿姊还说,栖霞山云雾深重,陆兄若去,务请珍重。风雨……怕是真的要来了。”
陆昶握着那支犹带少女体温的云纹玉簪,心头剧震。谢道韫赠簪,是才学上的惺惺相惜?还是某种更深远的示好?而那句“风雨怕是真的要来了”,是巧合,还是……她亦察觉到了什么?这簪首的云纹,又与自己玉佩上的纹饰有何关联?
他抬眼望去,谢玄已蹦跳着跑向远处等候的仆从。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也映照着远处山道上,谢家车队缓缓启程的轮廓。而在更远更高的栖霞山方向,暮云四合,山影沉沉,那云雾缭绕的峰顶,仿佛有一角青袍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陆昶低头,看着掌心温润的玉簪,簪首那古老的云纹在夕阳下流转着微光,仿佛蕴藏着无声的秘语。东山雅集的风云暂歇,而真正的风雨,正从栖霞山的云雾深处,从这看似平静的建康城四周,悄然席卷而来。那“玄水涤尘嚣”的谶语,如同暮色中的低语,在风中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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