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雅集的风波余韵未散,栖霞山青袍道人的邀约已如悬顶之剑。谢道韫赠簪时那句“风雨将至”的低语,与道人“风雨将至时”的邀约如出一辙,绝非巧合。陆昶握着那支云纹玉簪,簪首的纹路与他怀中玉佩上的古拙云纹在指尖摩挲下,隐隐产生一种奇异的共鸣。这绝不仅仅是形似,更像是同出一源的不同篇章。他深知此行吉凶难料,行前反复思量,将《竹书纪年》残卷与谢玄所赠《兰亭序》摹本用油布仔细包裹,藏于行囊最底层,仅随身携带少量钱物与防身短匕。腰间,那支玉簪被他用细绳紧紧系在贴身内袋之中。
三日后,晨光熹微,薄雾如纱,笼罩着层峦叠翠的栖霞山。山路崎岖,林木幽深,鸟鸣山更幽。陆昶一身便于山行的靛青布衣,背负简单的行囊,辞别忧心忡忡的阿罗,踏入了苍翠的山道。他步履沉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留意着周遭一切细微动静。越往深处,雾气愈浓,古木参天,虬枝盘结,遮蔽了大部分天光,只余下斑驳的光影在林间跳跃。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新与泥土的微腥,偶尔有受惊的鸟雀扑棱棱飞起,更添几分幽寂与警觉。
云鹤观坐落在栖霞山主峰一处背风的幽谷之中。道观规模不大,青灰色的石墙爬满了深绿的苔藓,显得古朴而沧桑。观门虚掩,门楣上“云鹤观”三个隶书大字已有些模糊。陆昶在门外略作停顿,凝神倾听片刻,方伸手推开沉重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轻响。
院内清寂,古柏森森。一个穿着灰色道袍、面黄肌瘦的小道童正在清扫石阶上的落叶,见有人来,抬起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眼中带着好奇与一丝警惕:“施主找谁?”
“烦请通禀,吴郡陆昶,应云游道长之约前来拜会。”陆昶拱手,语气平和。
小道童打量了他几眼,点点头:“师父吩咐过,陆施主请随我来。”他引着陆昶穿过静寂的前院,绕过主殿,来到后院一处更为僻静的所在。这里倚着山崖建有一座小小的精舍,精舍前是一方青石铺就的平台,崖边几株老松斜逸而出,姿态奇崛。平台上设有一张石几,两个蒲团。
青袍道人正盘膝坐于一个蒲团之上,背对着陆昶,面朝云海翻腾的幽谷。他身形依旧瘦削,青布道袍在微凉的晨风中微微拂动。
“陆郎君到了。”小道童轻声道,随即躬身退下。
道人缓缓转过身。依旧是那张清瘦苍白的面容,但今日那双古井般的眼眸深处,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陆郎君果然信人。”他声音平和,指了指对面的蒲团,“请坐。山野清寒,唯有粗茶一盏,聊以驱寒。”
石几上,一只粗陶茶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旁边两只素白的茶盏。道人提起茶壶,琥珀色的茶汤注入盏中,清香袅袅,竟有提神醒脑之效。
陆昶依言坐下,并未立刻饮茶,目光沉静地望向道人:“道长相召,陆昶如约而至。未知有何见教?”他并未主动提及《竹书纪年》或玉佩玉簪,保持着必要的谨慎。
道人也不在意,将一盏茶推至陆昶面前。“陆郎君可知,这云篆源于何处?”他看似随意地开口,指尖却轻轻拂过自己腰间悬挂的那块深色木牌,其上刻画的符文线条扭曲繁复。
“闻乃上古天真皇人所创,摹写云气变幻,蕴含天地至理,为道门秘传符箓之本。”陆昶答道,语气谦逊,“晚生浅见,或有谬误。”
“郎君所言不差。”道人颔首,“云篆者,沟通天地鬼神之桥梁,亦是道门传承之信物。然……”他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历史的厚重,“自汉末张道陵天师于蜀中鹤鸣山创立正一盟威之道,传至今日江东,道门早已非铁板一块。永嘉之乱,衣冠南渡,道门亦随之星散,渐分南北。”
他端起茶盏,轻呷一口,目光投向翻涌的云海:“北方沦丧于胡尘,道门根基随之动摇。南渡之后,道门亦如江东士族,渐生分野。一脉,以龙虎山张氏嫡传自居,依附侨姓高门,讲求斋醮科仪,符箓繁复,渐趋上层,号为‘奉道世家’,重门第清规,与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等过从甚密。”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另一脉,则根植于三吴故地,承袭古法,简化科仪,符箓重意不重形,深入闾巷乡野,以符水治病、驱邪禳灾聚拢信众,更重实际济世,号为‘民间道官’或‘古法道流’。此脉……多为我江东本土道门根基。”
陆昶心头微动,面上不动声色:“道长之意,如今天师道,已非张天师时号令一统之局面?”
“岂止非一统。”道人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南北道门,奉道世家与民间道官,理念相左,利益相冲,早已是貌合神离,暗流汹涌。奉道世家视民间道官为鄙俗,有损道门清誉;民间道官则斥奉道世家为权贵附庸,背离天师济世本心。更有甚者……”他目光陡然锐利,如同出鞘寒锋,“近年来,北地有流言,言道当年张鲁降曹,交出印剑符箓之时,其子张盛携部分核心道典与秘传云篆真本,并未北迁,而是悄然南下,隐于江东!此说真伪难辨,然已如野火,在南北道门间悄然蔓延。得此真本者,或可号令群伦,重整天师道统!故各方势力,明里暗里,皆在搜寻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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