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摒弃杂念,重新埋首于数字之海。这一次,他不再局限于长源一县,而是将江州其余九县近三年的税赋概要也一并摊开,交叉比对。
时间在更漏滴答中流逝。窗外万籁俱寂,唯有秋虫偶尔低鸣。
突然,他的目光在其中一册账册的某一页停滞了。
那是长源县去年上报的“修缮官道、桥梁”的支出项,数额巨大。但根据他实地所见,长源县的道路桥梁破败不堪,绝无如此大规模修缮的痕迹。这笔银子,去了哪里?
他的手指顺着这笔支出的记录向下移动,心跳渐渐加速。账目做得极其高明,支出、核销、归档,流程单据一应俱全,几乎天衣无缝。若非他亲眼见过长源县的真实情况,绝对会被这完美的账目蒙骗过去。
然而,就在核销归档的签章处,他发现了极其细微的异常。
核销官员的签章印泥颜色,与前后几页的略有差异,似乎…更鲜亮一些,不像是存放了一年多的印迹。而且,那笔迹虽极力模仿,但起笔收锋的细微习惯,与这位官员在其他文书上的签字有毫厘之差。
这是一份后来补造的假账!是为了应对核查而后补进去的!
李牧之猛地站起身,在书架上快速翻找,找出所有带有那位核销官员签名的文书进行比对。越是比对,那假账的痕迹越是明显。
能如此熟练地伪造账目、模仿笔迹,并能将假账天衣无缝地补入府衙库房存档,绝非刘司库一人所能办到!这江州府衙之内,必有内应,且职位不低!
背后一阵寒意窜上脊背。
他想起自己回府衙调阅卷宗时,周延儒知府那关切的笑容和话语:“牧之啊,长源县案你办得漂亮,雷厉风行,大快人心啊!不过也要注意身体,莫要过于操劳。库房潮湿,那些陈年旧账,不看也罢,还是要多向前看嘛。”
当时只觉是寻常关怀,此刻回想,那笑容背后,是否藏着别样的意味?
“大人!”赵文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急促。
李牧之迅速将关键账册收拢:“进来。”
赵文远推门而入,面色凝重,压低声音:“大人,我们派去暗中保护长源县证人的弟兄回报,这两日发现有几拨形迹可疑的人在证人住处附近窥探。对方很警觉,我们的人不敢打草惊蛇。”
果然!对方不仅想在账目上阻止他,还想从根子上毁掉人证!
“加派人手,昼夜不停,绝不能让证人出任何意外!”李牧之命令道,声音斩钉截铁。
“是!”赵文远领命,却并未立即离开,犹豫了一下道:“还有一事…方才收到京城王御史府上管家的回信,说…说王御史半月前感染风寒,病势沉重,已向朝廷告假休养,闭门谢客了…”
李牧之的心猛地一沉。
王御史在这个节骨眼上“恰好”病重?是真正的巧合,还是他的动作早已被人察觉,甚至连他在京城的援手也被悄然切断?
屋漏偏逢连夜雨。账目的疑点,证人的威胁,京城的变故…一切似乎都在预示着,那“更深的水”正在悄然合拢,要将他吞噬。
压力如巨石般压下,书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李牧之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眸中虽布满了血丝,却不见丝毫慌乱,反而有种被逼到绝境后的极致冷静。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吹得案上烛火剧烈摇曳,几乎熄灭,却又顽强地重新燃亮。
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夜色中更显巍峨庞大的江州府城建筑轮廓。
暗流已化为漩涡,而他正立于漩涡中心。
退?已无路可退。
他转身,对赵文远道:“文远,信使之事,另寻可靠途径,直接递送都察院值房。证人安全,是重中之重,不容有失。”
“另外,”他目光落回那些账册,“明日一早,你去请府衙的钱粮师爷过来,就说本官有些账目看不太明白,请他前来指点一二。”
赵文远一怔:“大人,那钱粮师爷是周府尊的心腹,请他来看账,岂不是…”
“打草惊蛇?”李牧之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蛇既然已经惊了,那就看看,它会往哪里逃。”
与其被动等待暗处的冷箭,不若主动敲山震虎,看看这潭水底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巨鳄。
风险极大,但或许是破局的关键一步。
夜色更浓,书房内的灯光,彻夜未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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