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少年那不带太多情绪的叙述声,在灯火下缓缓流淌。
他讲了老大夫最初的和蔼,与看到书名后,那瞬间的惊恐与翻脸。
他讲了“禁书”、“妖人”、“同罪”那几个字,是如何像重锤一样,砸在父亲心上。
他讲了父亲是如何放下所有的尊严,苦苦哀求,却只换来一个冰冷的“滚”字。
他讲了那被一脚踢翻的凳子,和药童那惊恐又鄙夷的眼神。
程大山站在床边,听着儿子的叙述,那双饱经风霜的大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
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的肉里。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绝望的午后,那一句句“妖人”、“滚出去”,像是一根根钢针,重新扎进他的心脏。
何氏的哭声,早已停止。
她只是用手死死地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可那剧烈颤抖的肩膀,和不断从指缝间溢出的泪水,显示着她内心的巨大悲痛。
她的儿子!她引以为傲的儿子!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竟然遭受了这般非人的对待!
李知府脸上的和善与欣喜,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铁青。
他的手,按在腰间的官刀刀柄上,手背上青筋暴起。
当程凡讲到,那老大夫为了撇清关系,冲出医馆,当街高喊,煽动百姓围攻时……
“混账!”
李知府终于忍不住,爆喝出声!
他一拳,狠狠地砸在了旁边的桌案上!
“砰!”
一声巨响,桌上的茶杯被震得跳起,摔在地上,碎成了一片。
“医者!本分为救死扶伤!此獠……竟见死不救,落井下石!煽动愚民,谋害朝廷案首!”
“他这是在掘我大周朝的根基!”
李知f府气得浑身发抖,胸膛剧烈起伏。
他身为一府之尊,掌管着云安府百万生民,何曾想过,在自己的治下,光天化日之下,竟会发生如此骇人听闻之事!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医德败坏了!
这是谋杀!
是对国之栋梁的蓄意谋害!
程凡的叙述,还在继续。
他讲到了那条仿佛永远走不到头的长街。
讲到了第一个砸过来的烂菜叶。
讲到了那漫天飞舞的鸡蛋、石子和污泥。
“……学生当时已经昏迷,并不知晓具体情形。只依稀记得,耳边全是‘妖人’、‘打死他’的叫骂声。还有……父亲沉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我能感觉到,所有的东西,都砸在了父亲的背上。”
“他用身体……护住了我。”
说到这里,程凡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转过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程大山还穿着那件肮脏的衣服,后背上,青一块,紫一块,满是触目惊心的伤痕。
有的地方,甚至被石子划破,血迹和泥污混在一起,早已干涸。
程凡的眼眶,瞬间红了。
程大山察觉到儿子的目光,反而有些局促,他下意识地想挺直腰杆,想用手去遮挡那些伤痕。
“爹……不疼……这点小伤,庄稼人,不怕……”他咧开嘴,想笑,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这一幕,像是一把最锋利的刀,狠狠地刺进了李知府的心里。
他看着那个质朴得甚至有些笨拙的汉子。
看着他那想为儿子遮风挡雨,却反被风雨淋了一身的狼狈模样。
一股滔天的怒火,伴随着巨大的愧疚,从李知府的胸腔里,喷薄而出!
“本府有罪!”
他对着程大山,深深地鞠了一躬。
“让你们父子,在本府的治下,蒙受此等奇耻大辱!是本府失职!是本府无能!”
程大山慌了,连忙摆手:“大人,使不得!这不关您的事……”
“不!这与本府,干系重大!”
李知府猛地直起身,双目赤红!
他转身,对着身后的张知县,下达了如同寒冰般的命令!
“张县令!”
“下官在!”张知县一个激灵,立刻上前。
“立刻!马上!调集县衙所有衙役、捕快!”
“封了那家‘仁心堂’!将那丧心病狂的老匹夫,以及所有帮凶,全部给本府拿下!打入死牢!听候发落!”
“再传本府将令!”
李知府的声音,陡然拔高,响彻整个济世堂,甚至传到了外面的街道上!
“全城戒严!给本府查!”
“查!当时在那条街上,所有参与围攻、投掷污物之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部缉拿归案!”
“本府倒要看看!是何人给了他们胆子!敢在云安县的地界上,动用私刑,谋害朝廷命官!”
“是!”
张知县感受着知府大人那火山爆发般的怒意,吓得魂飞魄散,领了命令,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一时间,整个济世堂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盔甲碰撞声。
李知府的命令,如同一道道惊雷,被迅速地传达下去。
整个云安县的宁静夜晚,被彻底撕碎了!
做完这一切,李知府才转回身,他胸中的怒火,却丝毫未减。
他看向孙神医,拱手道:“太傅大人,此间事了,下官要亲自去坐镇县衙,审理此案!程公子的安危,就拜托您和刘掌柜了!”
孙神医点了点头,淡淡道:“李知府但去无妨。我这劣徒,命硬得很。”
李知府又对着程凡,郑重道:“程公子,你安心养伤!本府向你保证,天亮之前,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说完,他不再停留,大袖一甩,带着一股雷霆万钧之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济世堂。
一股肃杀之气,随着他的离去,瞬间笼罩了整个云安县城!
夜色如墨。
原本已经逐渐安静下来的云安县城,突然被无数支火把照亮!
“哐!哐!哐!”
急促而沉闷的铜锣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一队队身穿号服、手持水火棍和朴刀的衙役,在捕头的带领下,如狼似虎般地从县衙冲出,奔赴城中各处。
“知府大人有令!全城戒严!”
“所有百姓,闭门不出!违令者,严惩不贷!”
高亢的喝令声,在一条条街道上空回荡。
不明所以的百姓们,从门缝里,惊恐地看着街上一队队杀气腾腾的官兵跑过,还以为是出了什么谋逆大案。
而其中最大的一支队伍,目标明确,直奔城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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