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回来,就能穿新鞋了。”她把鞋底往石壁上贴了贴,比量着大小,指尖抚过鞋头的菱角,那里纳得格外厚,“知道你掌舵时总蹭鞋头,特意多纳了三层,保准耐穿。”她笑了笑,声音里带着点哽咽,像被风呛着了,“就是不知道你是不是又长了脚,船上的日子苦,是不是瘦了?要是大了,我就再纳双,要是小了,我就把鞋头撑撑,总能合脚的……你别嫌我手笨,纳得慢。”
鞋底的布是她用阿橹的旧衬衫拆的,棉线是从他的蓝布衫缝里拆出来的,一根根接长了,纳进鞋底里。那些旧布带着他的体温,那些棉线缠着他的气息,她纳得慢,是想让每一针都牵着点念想,等他穿上时,走一步,就能想起一分家里的暖。“这样你穿着,就像我在陪着你,”她用指尖抚过绣着的菱花,花瓣上的线是用菱叶汁染的,泛着浅绿,像刚从塘里捞出来的,“走再远的路,过再大的浪,都不会觉得累。”
月亮爬到头顶时,清辉把石壁照得像铺了层银,她把鞋底放进石壁的缝隙里,用头发绳系住,绳结打了三个,是他教她的“平安结”。“给你晾晾,”她说,“等你回来,就能看见上面的月光,跟我给你留的菱角干一样甜。”她对着石壁坐了很久,直到露水打湿了衣襟,凉丝丝的,才慢慢站起身。临走时,把菱花镜挂在石壁的枝桠上,镜面朝着湖面,像只望眼欲穿的眼睛。
“你从南边回来的时候,就能看见我了,”她轻声说,手在镜面上摸了摸,把沾着的露水擦匀,“我就在这里,跟这些花一起等你。你要是迷了路,就看这镜子,里面有我,有塘里的菱,还有咱的家。”
走回草棚的路上,她看见塘里的菱角熟了,黑沉沉的挂在叶底,像藏了满塘的星。晚风拂过,菱叶“沙沙”响,像无数只手在招手。她想起第一年他回来时,也是这样的秋夜,他帮她摘菱角,裤脚沾着泥,却笑得比月光还亮,说“这菱角甜,像你给我泡的桂花茶”。她弯腰摘了颗最饱满的,揣进怀里,菱角的硬壳硌着心口,却暖得像块烙铁……
“给你留着,”她对着塘水说,声音被风送得很远,“等你回来,咱就摘满一船,晒成干,能吃到明年开春。到时候我给你煮菱角粥,放你带回来的豆蔻,你最爱喝的那种……”说着说着,眼泪掉下来,砸在菱角上,顺着棱角滚进泥里,像给塘里的菱,又施了次肥。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要一直伸到湖对岸,伸到他回来的路上。她知道,这双鞋底或许等不到穿它的人,这面镜子或许再也照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但只要石壁上的花还开着,只要她手里的梳子还能梳出辫子,只要樟木箱里的贝壳还在“沙沙”响,那些念想就不会散。它们会像塘里的水,永远暖着,等一个归期,哪怕这个归期,要等成天上的月,水里的星,等成菱叶上的霜,等成她鬓角的雪,也甘愿。
第十年的春天来得悄无声息,三潭的水刚漫过塘埂,带着融雪后的清冽,混着新抽芽的水草腥气,漫进岸边的石缝里。渔人老周摇着船往塘心去时,竹篙插进水里,带起的泥絮慢悠悠地散开,像揉碎的云。他习惯性地往石壁那边望——往常这个时辰,总能看见菱娘坐在那块被磨得光滑的平石上,要么在往石缝里塞新采的菱花,要么对着那面菱花镜梳头。她鬓角的白发被风卷着,像塘边飘着的芦花,去年冬天落了场雪,他还看见她用冻得发红的手指,把雪团成小球,塞进镜背的凹陷处,说“给镜子暖暖,别冻着阿橹的影子”。
可这天望过去,石壁光秃秃的。去年系在枝桠上的旧花还在风里晃,红的白的都褪成了浅灰,像蒙了层陈年的霜,花瓣卷得像干枯的蝶翅,一碰就簌簌掉渣。
“菱娘?”老周朝那边喊了声,声音撞在石壁上,弹回来时散了大半,只剩下空落落的回响,惊起几只停在菱叶上的蜻蜓,扑棱棱飞远了。他把船划近些,看见石缝里还卡着几根头发绳,白得像银丝,是去年冬天菱娘新搓的。那时她的手抖得厉害,坐在草棚门口的矮凳上,阳光透过稀疏的菱叶落在她手上,能看见指节在微微发颤,搓三根绳要歇上半晌,还笑着跟他说:“老周哥,你看我手笨了,连绳都系不紧花了。”绳上的菱花早就没了影,只剩被风雨侵蚀得发脆的绳头,在风里抽噎,像谁没说完的半截话。
有个晚归的船家路过,听见老周在船头念叨,撑着篙凑过来,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眼角的皱纹:“前夜我往回赶时,看见她了。”他往石壁那边努了努嘴,竹篙在水里搅出个漩涡,“就坐在那块平石上,正把那面镜子往石缝里塞呢。”
那面菱花镜老周认得。镜背刻着“平安”二字,是阿橹走前请镇上的银匠打的,边角嵌着七片碎菱花,当年亮得能照见塘底的鱼,连菱叶上的绒毛都看得清。船家说,那晚的月亮特别暗,像被谁用纱巾蒙了脸,连星星都躲进了云里。菱娘坐在石上,背影单薄得像片被风吹歪的菱叶,摸镜子的手慢得很,指尖在“平安”二字上磨来磨去,那字早就被她摸得发亮,铜底子露出来,像块被盘了十年的老玉,温润里带着点涩。边缘的菱花嵌片掉了三块,缺的地方坑坑洼洼,倒像个缺了牙的笑,对着空荡的湖面笑,笑得人心头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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