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里哼着那首船歌,”船家磕了磕烟袋,火星落在水里,“就是阿橹常唱的那个,‘月儿弯弯照菱塘,菱花底下藏情郎’,声音轻得像风刮过菱叶,我划着船都快到跟前了才听见。”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像是被烟呛着了,“她还说,‘镜里的菱花谢了,可我还在等啊……’说完就把镜子往石缝里塞,塞得特别紧,手指抠进石缝里,指节都泛白了,像怕谁抢似的。我听见她指甲刮过石头的声儿,‘沙沙’的,比菱叶擦船板还让人心里发毛。”
老周的心像被竹篙捅了下,闷闷地疼。他想起去年秋天,菱娘给他送过一捧菱角干,用蓝布帕子包着,帕子角上绣的菱花都褪成了浅黄。她说:“老周哥,这是阿橹最爱吃的那种粉糯的,我晒了整整一秋,你尝尝。”当时她的手已经有些抖,递帕子时,指节上全是茧子,还有被石缝磨出的硬痂,像长了层薄薄的壳。“等阿橹回来,我请你喝菱角粥,放他带的豆蔻。”她笑着说,眼角的纹里盛着夕阳,暖融融的,可老周知道,港口那边早传来信,说第七年那场风暴里,阿橹的船触了礁,连块带字的木板都没捞上来。这话他没敢说,村里的人都没敢说,就看着她每天往石壁上贴花,往樟木箱里添新采的菱叶,像守护着个易碎的梦,谁都不忍心戳破。
那天之后,石壁前再没见过菱娘的身影。她的草棚门虚掩着,门轴上的铜环磨得发亮,还挂着去年冬天她编的菱花结,红绳褪成了粉白,风一吹就撞在门板上,“叮咚”响,像她从前挂在檐下的贝壳风铃。灶上的陶罐里还剩小半锅菱角粥,结了层薄皮,像冻住的月光,粥里的豆蔻壳沉在底,是阿橹从南边带回来的,说煮在粥里香。老周伸手摸了摸罐壁,早就凉透了,凉得像她最后那天摸过的镜子。
樟木箱敞着盖,里面的贝壳、蓝布衫、香料都还在。贝壳是阿橹每次出海带回来的,大的小的,圆的扁的,每只上面都被菱娘用红漆画了小记号,像给它们起了名字;蓝布衫是阿橹穿旧的,领口磨破了边,她用同色的布补了朵菱花,针脚密得看不见线头;香料是晒干的菱花和桂花,混在一起装在布包里,打开来,香得眼睛发酸。只是最底下的红布包空了,老周记得,那里面一直放着两颗最大的菱角干,是第一年阿橹陪她采的,她说要留着当种,等他回来就种满塘,可到最后,大概是被她揣走了。
床头的竹榻上,放着双没纳完的鞋底。针还插在上面,锈得发乌,线尾拖得老长,缠在榻边的竹条上,像条没走到头的路。鞋底的布是用阿橹的旧衬衫拆的,米白色的布上还留着他汗渍的痕迹,洗得发白却依旧挺括。棉线是从他的蓝布衫缝里拆出来的,一根根接长了,纳进鞋底里,那些旧布带着他的体温,那些棉线缠着他的气息。老周想起菱娘说过的话:“纳得慢,是想让每一针都牵着点念想,等他穿上时,走一步,就能想起一分家里的暖。”
许多年后的一场大水,来得又急又猛。浊浪卷着泥沙,把半座山都冲塌了,那面石壁也没能幸免。轰然倒塌的声响里,渔人看见泥水里滚出个桐木盒,盒盖被泡得发胀,缝隙里卡着片干菱花,枯得像片老茶叶,却仍带着点倔强的挺,是当年被精心阴干的模样,边缘还留着她用指甲掐过的小印——那年她总说,要在每片留给他的菱花上做记号,这样他就知道,哪朵是她亲手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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