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在每个花心里塞点东西。有时是颗晒干的菱角米,硬得能硌掉牙,是阿橹最爱嚼的那种;有时是片桂花,金黄的,能在暗里透出点光;有时是她用指甲掐的小纸条,上面写着“今日塘里菱角熟了”“风大,记得收帆”,字歪歪扭扭的,像刚学写字的孩子。她知道阿橹看不见,可还是写,像在跟他说悄悄话,说完了,心里就踏实点,仿佛那些字能顺着石壁渗下去,流进土里,再顺着根系长到海边,被浪涛卷走,送到他船边。
有个傍晚,夕阳把湖面染成金的,她系完最后一朵花,忽然看见石壁的缝隙里,有根头发绳断了,花掉在地上。她捡起来,发现那根头发已经白透了,像根银丝,在夕阳下闪着光。她把头发缠在指尖,缠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看不见白色,才重新把花系好,这次用了五根头发,打了个蝴蝶结——那是阿橹教她的系法,说这样好看,像朵会飞的花。
“再等阵子,等这墙开满了,你就回来了。”她对着石壁说,声音里带着点沙哑,像被风沙磨过。风从湖面吹过来,带着菱花的香,那香里混着她的头发味,缠缠绵绵的,像要顺着风,往海的方向去,告诉那个在船上的人,这里的花还开着,开得比往年更艳;这里的人还等着,等得比石头还执着。
石壁上的花越来越多,红的、白的、粉的,被头发绳系着,在风里轻轻晃,像无数双眼睛,望着湖面的方向。菱娘每天都来,添新花,换旧绳,指尖被磨出了厚茧,可她摸着那些花,摸着那些头发绳,总觉得离阿橹又近了些——近得能听见他在浪里喊她的名字,近得能闻到他带回来的海盐味,近得仿佛下一秒,他就会拨开浪头,笑着朝她走来,说:“你看,我回来了。”
她知道,这些花会替她等,等风把浪吹平,等船把人载回来,等那些缠缠绕绕的念想,终于能落到实处,像塘里的菱角,扎在泥里,长出满塘的绿,结出甜津津的果。
第八年开春,三潭的冰刚裂了缝,青灰色的冰碴子浮在水面,像撒了一地碎玻璃。菱娘踩着菱桶往塘心划时,木桨撞在冰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每一声都像在数着日子——从阿橹走的那天算起,已经是第八个春天了。她要采最新鲜的菱叶,樟木箱底的旧叶早枯成了深褐色,像被岁月榨干了汁水,得用带着露水的新叶裹着,那些藏在箱子里的念想才不会生了锈。
菱桶在冰面上晃得厉害,她扶着桶沿的手攥得发白。去年冬天特别冷,塘心的冰结得厚,开春化冰时就格外凶,冰碴子刮着桶身,“沙沙”地响,像谁在用指甲挠着木头。她低头看水里的倒影,鬓角的白发被风卷起来,缠着飘落的柳丝,像结了层霜。前几日梳头时,桃木梳上缠了把断发,白得晃眼,她没扔,用红绳系着,塞进了樟木箱的夹层——那是阿橹给她削的梳子,齿上还留着他刻的菱花纹,磨得发亮的木头上,能映出她眼下的细纹。
樟木箱就放在床头,离枕头不过半尺远。是阿橹走前亲手打的,他说这箱子要用上几十年,等他们老了,就把孙辈的虎头鞋、银锁片都往里塞。木纹里还嵌着他的汗味,那年夏天特别热,他光着膀子刨木板,汗珠滴在木头上,洇出的深痕至今还在,像串没说出口的话。菱娘掀开箱盖时,一股混合着沉香、海盐和干菱叶的气息漫出来,猛地钻进鼻腔——那是阿橹刚从船上下来时身上的味,海盐的腥混着船舱里的沉香,再裹着她给缝的菱花荷包香,她总说这味冲,却偷偷把他的蓝布衫压在枕下,闻着才能睡着。
她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捧出来,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梦。南边的豆蔻用棉纸包着,是第四年阿橹从暹罗带回来的,说能安神,纸角已经泛黄发脆,打开时仍有股清苦的香,像他走那天的海风。阿橹带回来的贝壳被晒得发白,最大的那枚里,去年放的菱花干成了脆片,一碰就簌簌掉渣,她赶紧用指尖捂住,却还是有碎末从指缝漏出来,落在蓝布衫上,像撒了把碎星。
那件蓝布衫是他常穿的,领口磨出了毛边,袖口上她绣的菱花补丁已经洗得发白,针脚里卡着点当年的菱角灰——是第五年晒菱角干时蹭上的,那天风大,她追被吹跑的竹匾,撞进他怀里,菱角灰就趁机钻进了针脚。她当时嗔怪他挡路,却在他转身掌舵时,偷偷把那片灰摁得更紧,像要把那一刻的暖,永远钉在布上。
她蹲在地上,把新采的菱叶铺在箱底,叶片上的露水打湿了箱板,洇出片深痕。菱叶带着刚冒芽的嫩,绿得能掐出水,叶梗上的绒毛蹭着指尖,痒得像阿橹当年用胡茬扎她脖子时的感觉。铺到第三层时,指尖触到衫子的肘部——那里磨出了个小洞,铜钱大小,是阿橹掌舵时蹭的,木头舵柄上的毛刺勾破了布,他却笑着说“这样才像跑船的”。她当时没补,说要等他回来,让他看着她一针一线缝好,用金线绣朵菱花,盖住那破洞,像用温柔补好岁月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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