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那小洞像只眼睛,静静望着她,她忽然把脸埋在衣服里。布料带着樟木的涩和阳光的暖,像闻到了他身上的海盐味混着菱花香,肩膀轻轻抖着,却没出声。眼泪砸在布上,晕开一小片深痕,正好落在那菱花补丁的针脚里,把当年的菱角灰泡得发胀——原来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藏在这些细缝里,等一场迟来的雨,才能长出芽。
箱角的菱角干已经所剩无几,是第三年阿橹带回来的南方菱角晒的。那年他说南边的菱角更甜,特意装了半麻袋,一路护着,到家时还带着露水。她一直舍不得吃,用红布包了三层,藏在最底下,说要等他回来,就着新沏的桂花茶嚼。有回夜里饿醒了,她摸出一颗,放在嘴里含着,不嚼,让那点甜慢慢渗出来,从舌尖漫到心里,像他还在身边,躺在竹榻上哼着跑船的调子,陪着她数窗外的星。
此刻她把那布包打开,挑出最完整的两颗,放进阿橹的蓝布衫口袋里。“给你留着,”她对着衣服说,声音轻得像叹息,“等你回来,咱就着热茶嚼,跟从前一样。”指尖碰到口袋里的硬物,掏出来一看,是枚磨得发亮的铜扣,是她当年缝在他衫子上的,后来掉了,他找了半宿才从甲板缝里抠出来,说“这扣上有你的针脚,不能丢”。现在铜扣上还留着他的指温,她把它摁在掌心,凉丝丝的,却烫得眼眶发酸。
整理贝壳时,她发现最大的那枚里,去年放的菱花干已经成了粉末。她小心地倒出来,混进新采的菱花里,那些新花带着露水,红得像胭脂,是今早特意挑的刚开的。“这样你就知道,我每天都在想你,”她对着贝壳低语,把它放回箱子时,特意让壳口对着窗口,“风从南边来的时候,你就能听见了。风里有菱花香,还有我给你唱的调子,你记着,那是在喊你回家呢。”
第九年的秋夜里,月亮格外圆,像阿橹临走时给她的那面菱花镜,把清辉泼了满塘,连菱叶上的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菱娘坐在石壁前,对着镜子梳头,桃木梳齿划过发间,缠起的头发白了大半,像掺了把雪,却比雪更软,是被无数个日夜的思念磨柔的。她对着镜子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月光,像盛着一汪没说尽的话:“阿橹,你看我还是能梳出当年的辫子。”
她把头发分成两股,慢慢绞成麻花,动作慢得像在数着发丝。红头绳是他送的,那年她十五,他刚学会打绳结,笨手笨脚地给她系,绳结打得歪歪扭扭,却系得特别紧,生怕一松就跑了。如今她也打得那么歪,绳结勒进头发里,留下道红痕,像他当年用力攥过的印记。“你总说我辫子梳得松,风一吹就散,”她对着镜子里的人影说,“你看,这次紧不紧?等你回来扯扯看,保准扯不掉。”
镜里的人影渐渐模糊了,蒙着层水汽,倒像是阿橹站在身后,正眯着眼看她,嘴角还带着当年的笑。石壁上的菱花在月光下泛着白,被头发绳系着的花朵像结了层霜,风一吹,轻轻晃,像无数个小月亮在点头。她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蓝底白花的布,是他送的那块花布剩下的边角,当年他说这花色像塘里的菱叶映着花,她舍不得做衣裳,留着纳鞋底正好。
布包里裹着双纳了半年的鞋底,针脚密得像鱼鳞,密密麻麻的,是她在无数个夜里扎下的。油灯昏黄的光落在上面,能看见每一针都带着点颤——有次扎到了指尖,血珠滴在上面,她没擦,就让那点红留在并蒂菱的藤蔓上,像朵开在岁月里的花。那并蒂菱是照着他送的梳子上的图案绣的,藤蔓绕着菱角,缠缠绕绕,没个尽头,像他们没说够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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