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年的秋天,桂花香像长了脚,顺着三潭的水波漫过来,钻进草棚的缝隙,爬上石壁的纹路,连青石板的凹坑里都积着香。菱娘踩着落满桂花的路走过去时,鞋底碾过花瓣,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谁在耳边说悄悄话。她要去翻樟木箱最底层的贝壳——那是阿橹每次出海回来,都会给她带的礼物,大的能装下小半捧菱角,小的只有指甲盖大,壳内侧总刻着歪歪扭扭的记号,有时是朵菱花,有时是个“安”字。
樟木箱放在床底,上面压着阿橹编的草席,席子边缘已经磨出了毛边,带着阳光晒过的暖香。菱娘蹲下身,手指抠着箱盖的缝隙往外拉,木头摩擦的“吱呀”声里,一股混着干菱叶和陈年樟木的气息漫出来,清苦里裹着点甜,像阿橹临走前泡的那杯桂花茶。
她把贝壳一个个捧出来,放进木盆里。井水刚从井里提上来,带着石头的凉,倒进盆时溅起的水花沾在她手背上,凉得她打了个颤。丝瓜瓤擦过贝壳的纹路,里面藏着的海沙簌簌往下掉,混着水面漂着的桂花,像谁把碎金子撒进了水里。最大的那枚贝壳躺在盆底,边缘被摩挲得发亮,棱上还留着阿橹的牙印——那年他带回来时,笑着说这贝壳硬得能硌掉牙,说着就真咬了一口,留下浅浅的齿痕,如今倒成了最特别的记号。
菱娘的指尖摸到壳内侧的凸起时,停住了。借着从草棚顶漏下来的光细看,是朵刻了一半的菱花,花瓣的尖儿急急忙忙收了尾,毛边刺刺的,像刻到一半被人喊走时,小刀慌乱划过的痕迹。她忽然想起那天的情景:阿橹蹲在塘边刻这朵花,她在后面喊“菱角要熟了,快来摘”,他回头时,小刀在壳上划偏了,当时还笑他手笨。
“傻子。”她对着贝壳笑,眼眶却热得像揣了把炭火,眼泪砸进木盆里,和桂花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滴是泪,哪瓣是花。她把贝壳翻过来,壳口对着光,能看见里面映着的自己——鬓角已经有了白头发,像掺了点霜,可对着这朵没刻完的菱花,忽然觉得自己还是那年蹲在塘边,等着阿橹摘菱角的姑娘。
每个贝壳里都要放片晒干的菱花。是今年春天晒的,她特意选了刚开得最盛的,用棉线串在窗棂上阴干,花形挺得笔直,红得像胭脂,边缘还留着点浅粉,像没褪尽的少女气色。她往最大的贝壳里塞时,指尖被壳棱划了下,血珠渗出来,滴在菱花上,红得发黑。
“这样你在船上,就能同时听见海浪和菱花香了。”她对着石壁上贴满的纸菱花说,声音轻得怕惊散了桂花香。那些纸花是前几年贴的,风吹日晒得褪了色,边角卷得像被啃过,可她一直没揭,说要留着给阿橹看:“你看,我每天都在画新的,旧的也舍不得扔,像你送我的贝壳,一个都没丢。”
镜背的“平安”二字被她摸得发亮,铜色底子透过磨掉的嵌片露出来,像块被盘了多年的老玉,温润得能映出人影。她用袖口擦了擦镜面,里面映出石壁上的纸花,一朵叠着一朵,像铺了层褪色的霞。“你说这字会不会被我摸平?”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平了也好,平安平安,平平整整才是安。”
摆贝壳的时候,她特意找了块朝阳的石壁,最大的那枚当船头,小的往后排,摆成船的形状。风过时,贝壳里的干菱花“沙沙”响,混着远处潮声,真像有艘船在浪里摇。有路过的老妇人挎着竹篮经过,篮子里的桂花掉出来几朵,落在贝壳船上。“傻姑娘,贝壳哪能载着花香漂洋过海。”老妇人叹着气,“阿橹要是回来,见你这样,该心疼了。”
菱娘没抬头,往最大的贝壳里又塞了撮桂花,金黄的花瓣落在红菱花上,像撒了把碎光。“香重点,总能飘得远点。”她轻声说,像在跟老妇人解释,又像在跟贝壳里的菱花保证,“他鼻子灵,哪怕在浪尖上,也能闻见的。”
那天夜里,她抱着菱花镜睡着了。梦里的阿橹站在船头,蓝布衫被海风灌得鼓鼓的,衣襟上别着朵新鲜的菱花,粉白的花瓣沾着露水,是她早上刚摘给他的。“塘里的菱角该收了,”他笑着朝她伸手,掌心还留着摘菱角时被刺扎的小血点,“我帮你摘,摘满一船,晒成干能吃到明年开春。”
她伸手去抓,却只抓到把风,阿橹的身影在浪里晃了晃,像要碎成泡沫。“阿橹!”她猛地坐起来,草席被汗浸得发潮,镜背的“平安”二字硌在掌心,烫得像块烙铁。窗外的月光把石壁照得发白,纸菱花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一地破碎的信。
她摸黑爬起来,赤着脚跑到石壁前,指尖抚过那些褪色的纸花。“我没骗你,”她对着空荡的湖面说,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菱叶,“菱角真的熟了,我摘了满满一筐,就等你来晒呢。”风从湖面吹过来,带着菱角的清苦,她忽然觉得,阿橹一定能听见——他总能在浪涛里,听见她藏在风里的话。
第七年的风暴来得突然。早上还晴得晃眼,塘里的菱叶平得像块绿绸,到了午后,乌云就从天边压过来,黑沉沉的,把太阳吞得没了影。风裹着沙粒打在脸上,疼得像被细针扎,菱娘正在贴第两千五百五十五朵菱花,那是她用胭脂染的红纸剪的,红得像刚摘的血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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