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年开春的雾,浓得化不开,像是被人拧干了水的棉絮,湿乎乎地贴在湖面上,连对岸的柳树都成了模糊的绿影子,风一吹,那影子就晃悠着,像阿橹喝醉了酒时摇摇晃晃的模样。阿橹的船解缆时,菱娘就站在塘边的老槐树下,数着桅杆上的绳结——那是她前一晚帮他缠的桐油麻绳,每绕一圈就打个结,说是能防滑。数到第七个,那根涂着桐油的木杆就被雾吞了进去,连带着帆布鼓起的轮廓都淡成了一片灰,像被墨汁晕染的宣纸,慢慢失了形。
她站在石壁前,手里的菱花镜边缘还沾着晨露,是今早采菱花时不小心蹭上的。镜里的人影被雾蒙得像块浸了水的棉帛,看不清眉目的时候,倒像是阿橹临走前揉她头发的样子——他总爱用指腹蹭她的额角,带着海风的咸涩,说“等雾散了,我就回来”。那触感留在皮肤上,比雾还黏,一黏就是四年。
从那天起,石壁成了菱娘的日子。每天天刚亮,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她就踩着菱桶去塘里采带露水的菱花。三月的菱花开得细碎,白瓣黄蕊,星星点点缀在绿盘似的叶子间,沾着的露水滚在花瓣上,像没擦干的泪。她采花时总带着个小竹篮,篮底垫着从阿橹旧衬衫上剪下的棉布,那布上还有他补过的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是他第一次学针线活的成果。她怕把花瓣压蔫了,每采一朵就轻轻放进篮里,动作轻得像在哄睡着的婴孩。
回到石壁前,就掏出怀里的糯米浆——是前一晚用温水调的,稠得能挂住竹片。她总在浆水里掺点桂花蜜,阿橹说过,带点甜香的东西能存得更久。她用指尖蘸点浆水,轻轻抹在菱花背面,再往石壁上贴,指尖触到石壁的糙面,像触到阿橹手掌的茧子,硌得人心里发慌又发暖。“一朵代表一天。”她对着镜子说,镜里的菱花映着石壁上的花,倒像把日子都浸在了里面,泡得发胀,每一个纹路里都藏着念想。
石壁朝东,第一缕太阳爬上来时,会先吻上最上面的几朵花,把露水晒成水汽,带着点甜香飘起来。那香气漫过塘面,混着菱叶的青涩,像阿橹身上的味道——他总说跑船的人身上该有海腥气,可她闻着,明明是阳光晒过的皂角香混着点海水的咸。菱花能挺三天,她就每天揭下蔫了的,换上新的,石壁上总保持着九百九十九朵——阿橹说过,这数字代表长长久久,比“百”多一点,比“千”少一线,是刚刚好的圆满。
有回风大,刚贴上的几朵花被吹掉了,像被谁硬生生扯走的日子。她追着跑了半塘,鞋里灌满了泥水,冰凉的浆水顺着脚踝往裤管里钻。抓到最后一朵时,花瓣已经皱了,像张被揉过的信笺。她坐在菱桶上,对着皱花掉了两滴泪,又赶紧抹掉,怕被人看见——阿橹说过,他的姑娘得像塘里的菱角,外面看着硬,心里却甜,不能总掉金豆子。可那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抹都止不住,砸在菱桶的木板上,“嗒嗒”响,像在数着漏走的时光。
入夏时,菱叶铺满了塘面,绿得发油,密得能接住阳光。菱娘采花要拨开层层叠叠的叶子,指尖常被叶梗划出道道红痕,渗着点血珠,像在碧色的绸缎上绣了点朱砂。她不觉得疼,反倒喜欢这种清晰的疼,像能证明日子是实实在在过着的,不是雾里的幻影。有天正午,日头毒得很,晒得石板路发烫,她贴完花坐在石壁下乘凉,听见路过的渔人说,南边下了场大暴雨,打翻了好几艘货船,连港口的灯塔都被雷劈坏了。
她的心猛地沉下去,像被菱角的硬壳硌了下,疼得喘不过气。可还是站起身,往石壁上又贴了朵最大的菱花,花瓣上的露水被晒得发亮,“阿橹的船结实,”她摸着花瓣上的纹路,那纹路像他掌心的纹路,“他会紧紧抓着舵,就像抓着我的手一样,没事的。”声音却飘得像塘里的浮萍,没个着落。那天下午,她采了满满一篮菱花,把石壁的缝隙都塞满了,像是要用人世间所有的温柔,把那场远方的暴雨挡在外面。
秋天的雾薄了些,能看见对岸的芦苇荡,白花花的像片雪。菱娘开始在石壁旁晒菱角干,把青菱掰成两半,掏出粉白的肉,摊在竹匾里。风一吹,肉里的水汽就顺着纹路往外出,带着点清甜,那是阿橹最爱的味道——他总说家乡的菱角干嚼起来有阳光的味道,比南方的蜜饯还解馋。她总挑最饱满的菱角留着,装在个陶罐里,罐口用阿橹送的蓝布塞紧,那布是他第一次领工钱买的,说给她做头巾,结果被她剪成了碎布,一块块塞在要紧的地方。
有回夜里起了风,竹匾被吹翻了,菱角干撒了一地,混着泥土和草屑。她摸着黑捡了半宿,指尖被石子磨出了血,沾在菱角干上,像点了个小红点。她把带血的那几块单独挑出来,放在陶罐最底下,想着等阿橹回来,就说这是特意做的“红菱干”,“吃了能辟邪,保你下次出海顺顺当当”。说这话时,她仿佛能看见他笑着皱鼻子,“就你花样多”,然后抓起一把往嘴里塞,碎屑掉得满衣襟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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