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的夏天来得早,西湖的荷叶刚铺了半塘,绿得像被晨露浸透的翡翠,菱娘正蹲在塘边翻晒去年的菱角干。木耙子在竹匾里划着,发出“沙沙”的轻响,混着远处画舫上飘来的评弹调子,把日子泡得软软的。忽然,码头传来一声熟悉的吆喝——“靠岸咯——”,那声音裹着海风的咸腥,像根细针,猛地扎进菱娘心里。
她手里的木耙子“哐当”一声掉在青石板上,惊飞了檐下的麻雀。不等细想,菱娘已经踩着菱桶往岸边划,木桨搅得水花四溅,裤脚溅满了黑泥也顾不上擦。塘里的菱叶被划开一道缝,又很快合上,像从未有人经过,可她胸腔里的心跳却擂得震天响,比画舫上的锣鼓还急。
阿橹正站在船头解缆绳,蓝布衫被海风浸得发皱,领口磨出了毛边,晒成古铜色的胳膊上搭着个网袋,麻绳勒出的红痕还没褪。看见菱娘的菱桶“咚”地撞在船板上,他笑着跳下来,网袋往她怀里一塞:“接着,给你的。”网袋的麻绳蹭过她的掌心,痒得像他从前挠她手心的样子,菱娘低头,看见里面装着十几个白贝壳,大的像巴掌,边缘被海浪磨得溜圆,小的像指甲盖,上面还嵌着点海沙,糙得能硌出印子。
阳光穿过贝壳的纹路,在她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晃得人眼晕。“海边的孩子说,把耳朵贴在贝壳上,能听见海浪的声音,”阿橹挑了个最大的递过来,贝壳的弧度正好能扣住她的耳廓,凉丝丝的,“我在船上想你时,就对着贝壳说话,说今天的浪大不大,说晚饭啃的干饼有多硬,说夜里的星星比咱这密多少……说不定你能听见。”
菱娘把贝壳往耳边贴,果然听见阵“呜呜”的响,像远处的风声卷着浪,又像阿橹趴在她耳边低语,那些没说出口的惦念,全藏在这贝壳里了。她忽然红了眼眶,把贝壳往粗布兜里塞,塞得紧紧的,像怕漏了一丝声音:“我天天听,天亮听,天黑也听。”
阿橹的船上堆着些海货,用粗布盖着,腥气混着海盐的味,他掀开布角给菱娘看:“这是给张掌柜的,鲨鱼翅、干海参,换了钱就能多买几块瓦。”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海泥,黑黢黢的,指尖却在她发间轻轻划了下,带着点粗粝的暖,“看你晒黑了,是不是又天天在塘里泡着?说了让你别太劳累。”
菱娘拍开他的手,从菱桶里捞起颗刚摘的嫩菱,绿得发亮,往他嘴里塞:“甜不甜?今年的菱角结得密,等你下次回来,塘里能摘满三大船。”阿橹嚼着菱角,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流,他没擦,就那么笑着看她,眼里的光比塘里的水光还亮:“甜,比南边的海水还甜。”
那天晚上,菱娘找出根细棉线,是她绣荷包剩下的,白得像塘里的月光。她把贝壳一个个串起来,最大的贝壳放在中间,周围缀着小的,线绳在每个贝壳上绕三圈,勒出浅浅的印,像给它们系上了根不会断的绳。她踩着板凳,把风铃挂在门框上,风一吹,贝壳相撞就发出“叮当”的响,脆生生的,像阿橹划桨时木桨碰船帮的声,像他夜里补网时穿针的声,像他每次离开时说“等我”的声。
有回夜里起风,风铃响得急,“叮当叮当”的停不下来,像谁在门外喊她。菱娘爬起来往塘边跑,月光把水面照得像铺了层银,她看见个黑影蹲在菱桶里,手里举着个刚摘的嫩菱,绿得能掐出水。“我提前回来了,想给你个惊喜。”阿橹的声音带着笑,嘴里还嚼着菱角,汁水顺着下巴滴在衣襟上,像颗颗碎钻。
菱娘这才发现,他的船就泊在塘边的柳树下,桅杆上还挂着那串她给绣的菱花荷包,红得像团火。她跳上菱桶,阿橹伸手接住她,两人在水里晃了晃,像两个连在一起的菱角,谁也离不开谁。“咋提前回来了?”菱娘的手在他背上划着,摸到他新添的伤疤,是被船板蹭的,又深又长,她的指尖顿了顿,声音有点发颤,“是不是出事了?”
“没有,”阿橹把她往怀里搂,勒得很紧,下巴抵着她的发顶,闻着她发间的菱花香,混着点塘泥的腥,“船走得顺,提前到了港口,我跟掌柜的请了假,连夜往回赶,划了整整一夜的船呢。”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块花布,蓝底上印着白菱花,像他们塘里开的花,“看见这布就想起你,给你做件新衫子,穿在身上,比谁都好看。”
菱娘摸着布面,软乎乎的,像塘里的水藻缠在指尖,她忽然想起什么,拉着他往草棚跑:“我给你留了糖桂花,就着菱角粥吃,甜得很。”灶上的陶罐还温着,揭开盖子,白粥里浮着金黄的桂花,香气漫了满棚。阿橹捧着碗,吃得呼噜响,菱娘坐在旁边看他,忽然发现他手腕上多了道新伤,缠着布条,渗着点血:“这是咋了?”
“没事,卸货时被木箱蹭的,”阿橹含糊地说,往她碗里舀了勺粥,“快吃,凉了就不甜了。”菱娘没动,伸手解开他的布条,伤口深得能看见红肉,她的眼泪“啪嗒”滴在伤口上,阿橹赶紧按住她的手:“真不疼,一想到能早点见你,啥疼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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