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三刻,天色异变。
往日鼎沸的玲珑玉市集,如今只剩一片死寂。它闻起来就像鲜血混着油脂,还有一点类似陈旧香灰的诡异味道,凝成实质后沉甸甸压在渝州城上空,连半分尖叫哭喊都不曾有。
忽然叮的一声。
锁链发出细微声响,唐多令艰难抬手,她很想看清眼前,奈何这股气息让她喉咙发酸,更有时刻牵动脉络的束缚,她也不知道究竟是疼还是恶心。
总之她看见了,那些店铺在短短几日内腐朽了数十年,栏杆上生满霉斑,溢出的水珠从招牌划过,字迹也开始扭曲,流淌下来像一道道黑色泪痕。
至于人,哪里还有人。
脚底的土地变得不可信任,整座玉壶台径直碾过市集,街道连着校场,了望塔被蛮横地撕碎,又穿透明月坊挤压成一片尖锐的混沌。过去在不断否认现实,所有可能性都被强塞进同一个瞬间,当河流倒卷而上,是高山与滚水交融,凭空捏造了黄泉血海。
唐多令视线所及,全是惊悚的雕像。
他们僵立在原地来不及倒下,维持着生前最后的动作,却有裂纹遍布全身,凝固成一具具人形陶瓷,用空洞呈满了他们的恐惧。
这里也并非完全寂静。
唐多令从雕像体内捕捉到火烧渝州城的杂音,数日噩梦全部凝聚在此刻,她便也跟着颤抖。熔岩把人烧得面目全非,那声音源自骨骼正被不断侵蚀,他们支撑不住重量,如今终于断了。
眼看雕像俱毁后,梦魇带来的阴冷远没有停止,一直爬上她的脊背,让她不得不抬头。
唐沂就吊在她左侧,再远些是霍珣、霍仲卿,和仅剩的三清观门人。他们同样耷拉着脑袋,脚不着地,如牲畜般被高高挂起,群狼环伺便是他们的下场。
风声不息,而这一战大败。天地晦冥间,唐多令自觉熟悉,八年前的画面历历在目,她果然还是没有护住渝州。
更多的,她又想起了林芜山。许是愧疚与惶恐,间墙上有关唐先祖的一切已经变得模糊,细数一生从除妖再到堕落,因果轮回,最终得众人讨伐,刻在墙上以警示唐家后人。可她竟不知,救人错在何处。
三清观无法解释间墙为何会出现梦魇缠身图,预兆也好,诅咒也好,它都真实发生了。
唐多令再去看先祖画像,悲哀地发觉那就是林芜山的一生。
记得老师曾教她抱诚守真、坚定不移,她自珍之重之,多年独行谨记林公教诲,好似前路终于有了微光。饮其流者怀其源,他们之间,亦师亦友,学生有难,他义无反顾,而这样好的人,死于一个笑话。
试问何罪至此,要他亲友反目,百姓唾弃,外敌践踏,死后不入宗庙,亡魂在外漂泊八年。
唐多令还是辜负了他。
他救学生无错,众人恨他也无错,可他的结局注定草率,都是为了迎合百年前一个与他毫无相干的人。
那么林愿景呢,唐多令待她有多少是出于对老师的情分,唐沂言而无信更是不忠,三清观满门覆灭,当真是他们自己的报应。
唐多令也想洒泪,悔恨的事有太多,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众人表情如出一辙地颓废,霍珣盯着残垣不语,雪走的剑穗丢了,他拿不起剑,觉得要是霍无尘还在,应该能跑得远远的。唐忆秋等年轻弟子自认愧对家训,唉声叹气,却不怎么感到愤怒;几位真师门客亦是,百年来的家风如此,怒斥天道有失仪态,不如轻飘飘以死明志。
情绪抽空便只剩下麻木,殊不知以死殉城,已是他们走投无路后,所想过最激昂的举动了。
灰尘无力翻滚,同这些人一般没什么重量。一股涩意从舌尖处蔓延开来,唐多令却浑然不知,她偏头流泪,死死咬着舌,试图让自己冷静。至于是悲伤还是绝望,又有何不同呢。
想她这一生,似乎永远都在做抉择,倘若那晚她没有逃出锦华峰该怎么办,倘若她孤注一掷葬送了所有人该怎么办,就这样逼着、强撑着,她到底走过来了。
她需要很努力才能让别人看见,可“唐宗主”之外大多时候都没有她的名字,这不是真实的她。
犹如多年前她曾在窗边与那少年所言,而她其实并不知道哪里才是出路。
——你可以哭,可以害怕,可以挣扎。
锁链愈来愈响,伴随着唐多令难以抑制的呜咽声,她为自己痛哭。
不是出于自责,或是作为失败者的无能狂怒,是她突然意识到,她也是芸芸众生,她过得很辛苦,她不想这么苦。
惨烈的伤亡、老师的牺牲和这些年来的压力都足以让她崩溃,她很想不管不顾地发泄一次,哪怕只是用力拉扯锁链,她能做的也仅此而已。
所有人都麻木不堪,她成了唯一的活物。
她当然感到害怕。
她的反应是不合时宜的,她应该一直冷静、稳重,安抚弟子三清观还有希望,否则这些便都是她的错。
可她通通不在乎,她就是很累,也撑得足够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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